淩欽霜幼雖臨過碑帖,卻隻初窺門徑而已。但因這首悼詞委實太過銘心,直是寫得龍飛鳳舞,有如嶽聳浪峙,雷霆相爭。起初氣似而神不似,形同而意不同,待到後來,觸景傷懷,心中陡起波瀾,種種悲緒紛至遝來,竟與慕容雲卿當時心境漸合。但見長劍化作一道寒芒,無垂不收,無往不複,一筆一劃之中,無不充滿了拂鬱之氣。
弦月偏西,星芒暗淡,淩欽霜方寫到“寄淚千行”的“寄”字,渾身猛地劇顫,丹田驟空,竟如斧鉞斬劈一般。旋即百骸欲散,空虛之感湧遍全身。他心下一沉,自知劍氣成書耗損極大,此時內息不暢,已趨脫力,若再為繼,不死也必重傷,心道“死則死耳!”
當下咬牙又寫一字,筆劃卻已難連貫。隻見寒光向上一挑,驀地疾劃而下,正是“行”字的收筆。淩欽霜右臂一落,更無餘力抬起,長劍脫手而墜。但聽船頭一片驚呼,側目望時,起首“伊人已逝”四字如煙,若隱若現,倏爾微風一拂,悠悠而逝。
淩欽霜一咬牙,強行提氣,欲似慕容雲卿那般以指為書,驀地金星亂冒,雙足再難掛桅,登自半空重重摔落。
群雄大驚,慌忙搶上圍攏。賀天成摸出一粒丹藥塞入他口中。簡清出掌抵在他背上,運功為他療傷。
簡清內功不俗,須臾之間,淩欽霜丹田閉塞之處已然無阻,緩緩睜眼,道“多謝!”
簡清一言不發,撤掌而起。
方白玉握住他手,道“淩兄弟……”雙目倏而紅了。
淩欽霜一笑“隻是脫了力。”轉眼望向龍歸。
龍歸凝視月光下這首未完的悼詞,良久無聲,直至字跡煙消,劍氣雲散,方歎一口氣,說道“淩法王內功深湛,書法精絕,貧道心悅成服。”
群雄聞言大喜,見他悄然入艙,又將古天的首級提了出來,說道“方姑娘明朝便歸,貧道就此拜彆。”
簡清道“這便走了?”
龍歸道“皇城之約,需待一年之後,簡法王莫怪。”
簡清道“為何?”
龍歸笑望甘思遠,道“貧道與甘先生有言,今日既敗,自便去做隱士一載。然莊子有雲‘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
甘思遠見他望著自己,接口歎道“‘非閉其言而不出也……’”
龍歸續道“‘非藏其知而不發也……’”說到這裡,二人皆歎了口氣,異口同聲道“‘時命大謬也!’”說罷相視而笑,笑中滿是苦澀。
方白玉哼道“道長倒心寬得緊。”
龍歸自知其意,歎道“貴教二王殞命,朝廷卻有四將殉國,孰賺孰虧,心知肚明。”
方白玉默然不語。
簡清道“怎麼找你?”
龍歸哈哈一笑,朗吟道“黑煞有損,血舞乾坤。天人枕戈,宗複歸勳。適時貧道自出。”
東方微微泛藍,不知不覺間,天已亮了。
五人步履沉重,返回來船,並立船首,不發一言。浪濤低吟,海螺嗚咽,“鎖龍號”百部水車齊轉,巨帆無風自動,破開水麵,駛向遠方。
望著湖麵由暗而明,島嶼輪廓漸晰,方白玉歎了口氣,哽咽道“阿薩布英靈未遠,張徊屍骨難覓。傳令下去,三軍掛孝三日,以慰二位兄弟在天之靈。”
陸太虛道“可否派人去請阿塞布,為兄長守孝?”
方白玉道“阿塞布輾轉各地,又非我教之人,不必了。”
陸太虛凜遵。
方白玉默然半晌,忽道“因本座一己之私,而致身陷危境,折損手足。諸位日後須當為鑒,莫因親情亂神,莫因私利亂性,莫因勝負亂謀,莫因家國亂誌!”起初語氣平和,待到後來,聲色俱厲,目中殺氣隱隱,倏爾舉起手來,勢如長劍劃落,狠狠一拍,船舷木屑紛落。
船頭一時寂然,唯餘水浪波波之聲。枯立半晌,方白玉緩緩道“甘老以為,龍歸之言可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