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上旬,陳初率彭二部南下。
自皇後趙氏以下,妃嬪同行,留駐蔡州。
此次南歸,頗有點回家看望父老的意思,數百年來,蔡州城首次接駕,且這皇帝還是從當地走出來的,官員百姓自是有些與有榮焉的興奮。
五月初十,黃昏時分,鐘怡抱著一摞文書,和幾名女同僚說今日衙門內趣事,走進城北新建的女官舍。
說起這女官舍,其中還有些故事。
蔡州左近,紡場、軍衣、被服、鞋襪場,九成職工為女子,如此大規模的女性產業工人,自然便催生了女性管理者的出現。
前年,當時的楚王、如今的皇上力排眾議,在府衙內成立了一個婦人司,同鹽鐵茶各司平級,領六品銜,由丁嬌丁娘子擔任主事,專理婦人諸事。
以如今蔡州慣例,各級衙門都為官吏建有官舍,可到了婦司這裡,無論是主管此事的營建司、度支司還是知府徐榜,都出現了淮北罕見的推委情況,拖延一年多也沒有批款動工。
他們拖延,自然不是因為錢的問題.蔡州稅賦,雖說要上交九成,但因基數過於恐怖,此地財政寬裕堪稱天下州府第一。
自古以來,官場皆以男子為主導,如今卻要打破祖宗之法,與婦人分享一部分權力,心裡自是有些不平衡。
但這婦司乃是皇上當年倡導,他們不敢對此有異議,可私下使點絆子還是可以的。
麵對整個同僚體係的隱隱排斥,丁嬌去年年末趁著上京之際,私下向當今皇後稟了此事。
貓兒一直以來的人設,便是後宅不乾政,但她同為女子,自是對蔡州官場的這種做法不滿。
不過,她畢竟不是當年那個沒什麼見識的小農女了,今年年初,貓兒以私人名義,拉上蔡嫿、玉儂等所有王府女眷,湊了三千兩銀,專門讓寒露送到蔡州府衙,交給了徐榜。
寒露重複了貓兒的原話,“得悉婦司女官至今未解決住房問題,本宮同諸夫人籌集如許,若仍不夠,請知府再行來信,本宮發動各府夫人,務必在五月前解決此事。”
徐榜哪裡敢收這個錢.還發動各府夫人募捐?
到時若鬨得人儘皆知,老五一句,“蔡州財政竟困頓於此?連官舍都修不起了?”
他徐榜如何回答?
反正,整件事下來,貓兒她們的錢如數奉還,事情還得到了解決,並且,皇後也沒有落下任何插手政事的把柄!
人家好心送錢,你蔡州不敢用,總不能說皇後逼著你們乾的這件事吧?
由此,徐榜命度支司撥錢,營建司尋找合適地塊,正月底動工,四月已交付。
鐘怡年初從臨安一人來到蔡州,進了紡場作工,但她畢竟出身書香門第,出色的學識根本藏不住,因無意間幫紡場辦了一期黑板報,便被紡場前輩康玉蘭推薦給了丁娘子,在婦司得了一份差事。
前幾日,她剛從紡場宿舍搬進女官舍,今日,幾位同僚姐妹便一起來慶賀喬遷。
官舍規格統一,皆由兩間正屋、一間配房組成,每家有個三分大小的獨門獨院。
幾人剛剛走近分配給鐘怡的院子外,便聽見院內叮叮咣咣的斧鑿之聲。
院門開著,隻見一名膚色黢黑、臂膀和胸前留有幾道長長傷疤的男子,赤著上身正在打造一支椅子,旁邊,放著一張還未來及上漆的八仙桌。
女官同僚中,性格最為活潑的杜溪兒,不由笑道:“解大哥,竟還會做木工呀!這下,鐘姐姐連置辦家具的錢都省了。”
解天祿憨厚笑笑,從旁邊拿起了上衫披上,隻道:“今日怎放值這麼早啊?”
“丁娘子曉得咱家今日喬遷,特意早放值了半時辰.”
鐘怡朝解天祿溫柔一笑,領著眾人進了院子。
五月時節,天氣已有幾分炎熱,但到了夜裡,還算涼爽。
鐘怡幾人鑽進廚房,不多時便整治出一桌菜肴,為乘涼,乾脆坐到了院子裡。
解天祿為幾人掌上燈以後,便躲進了屋內,那杜溪兒見狀不由笑道:“解大哥還是個害羞的呢,不好意思與咱們同席麼?”
鐘怡去屋內請了兩回,解天祿卻說啥不好意思出來。
最終,這頓飯仍隻有幾位女子。
重新坐定,幾人互敬了一杯糯米甜釀,隨即打開了話匣子,婦司主理婦人掃盲的林小娘,其外祖家中經商、其父為壽州獲丘知縣,自幼家中富裕,此時打量了女官舍布局,不由低聲道:“徐知府真是一隻鐵公雞!府衙七司,就屬咱們婦司官舍最為逼仄”
一旁的杜溪兒也道:“可不是麼,就這,還是皇後娘娘給咱們出了頭,要不就連這樣的官舍也修不成!”
她們幾人中,隻有外來的鐘怡有資格獲得官舍分配,但說起各位大人明裡暗裡欺負她們婦司,不免同仇敵愾。
同樣性子跳脫的林小娘不由朝杜溪兒擠了擠眼,“杜孺人,我們都隱約聽說了此事,你身為官家夫人,想來會知曉更多內幕吧,說來聽聽。”
“又來取笑我!”
杜溪兒輕打了林小娘一下,二人嘻嘻哈哈鬨做一團.不過,杜溪兒這孺人卻是實打實的,她夫君史家五郎,因在遼東立功,新君登基後,受封懷化中郎將、水軍副都統。
妻憑夫貴,杜溪兒也得了孺人誥命。
這邊,性格沉穩許多的康玉蘭和鐘怡,卻不自覺聊起了公事,隻見康玉蘭也四下打量了一番,笑道:“這回皇後娘娘出手,不但解決了官舍的事,就連度支司一直卡著咱們的經費,也順利下撥了,這下總算能做事了。”
對麵的杜溪兒聽了,不由道:“康姐姐,你們育養局的冊子編纂好了麼?”
“大體差不多了,我想著,待皇後娘娘回到蔡州時,請娘娘審閱一番,若無問題,便交付刊印”
育養局編纂的冊子,內含孕期注意事項、生產時突出狀況應對、產後護理以及嬰兒養育等內容。
康玉蘭已育有一子一女,又尋訪了穩婆、女醫、養育經驗豐富的婦人,才弄出了這麼一本冊子,以減少產婦危險和嬰兒夭折率。
不過,曆時年餘收集來這些資料後,婦司請了書生來幫她們整理,那書生見了這些內容,直呼汙穢,便是給錢都不幫她們弄,可是把康玉蘭等人氣的不輕。
幸而後來有林小娘、鐘怡這些肚子裡有墨水的同僚幫忙,才將此事完成。
如今的淮北,知識分子內部很是割裂。
受傳統教育那一部分,對新式學堂出身的那些學生,咋看咋不順眼,甚至不認可後者也是士人階級。
而新式學堂出來的學生,同樣看不慣那些老學究,私下皆以腐儒稱呼。
但新式學子畢竟根基尚淺,大多剛剛畢業,便是最出色的吳宴祖、彭於言、蔡思、西門衝等人也隻是下級官員,掌握不了輿論權。
是以,主流媒體對他們大多是鞭策、批評為主。
而婦司能出現,便少不了新式教育的影響,她們自然覺著與新式學堂的學子更為親近。
府衙諸官不配合婦司工作,也少不了主流士人的影響。
幾人湊在一起悄悄聲討了一番上司們,最終由一直含笑不語的鐘怡將話題拉回了正軌,“既然度支司已撥了款項,那我們這掃盲局也可以開展工作了。”
一聽這個,掃盲局主理林小娘不由苦了臉,抱怨道:“上月,我們去真陽縣開辦掃盲班,等了三天,愣是隻有兩個人報名,其中一人還被自己的丈夫罵了一通,帶了回去。若是她們自己都不想讀書識些字,咱們做再多都是無用功。”
林小娘一路順遂,說起這個小打擊,不免有些沮喪,還有隱隱抱怨婦人不知上進的意思。
但這種事,摻雜著社會因素、經濟因素,並非一兩句話、或者一兩日可扭轉,卻見鐘怡笑了笑,對頂頭小上司道:“所以,我才說度支司撥了款.下回,我們再開展掃盲班,可購些米麵糧油,每旬一小考,隻要能達標的,便獎賞些生活物資,想來會有效果。”
幾人一聽,皆是眼睛一亮。
有了米麵糧油做獎賞,鄉村中九成九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的婦人既有了動力,又有了借口若婆婆、丈夫阻攔,大可來一句,“我去給家裡掙吃食!”
眾人就此一陣興奮討論,最後,林小娘感歎道:“當年,我想讀書時,向爹爹說了多少好話,他才允我進族學。如今,竟要討好她們,才能將人請來學堂.”
杜溪兒聞言,也想到了婦司開展工作遇到種種困難,很多時候,不但上司們不支持,便是那些婦人也不理解,不由歎道:“哎,做事真難。”
幾人稍稍沉默。
見大家有些泄氣,鐘怡卻道:“便是難,才可證明我等呀!難道大家忘了皇後娘娘來信中,轉述陛下的那句話了麼?‘母親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母強則國強,母愚則國愚!’我等而今做的,是強國智民之事,三兩句閒言碎語,算得了甚!”
鐘怡的話,非常有鼓動性!
願意不顧閒言,入婦司做事的女子,誰心中沒有幾分與須眉男兒比一比的雄心?
“鐘姐姐說的對,我與你吃一杯,哈哈。”
院內氣氛再度活躍起來,幾人的話題也就此從公事上轉到了各自家庭,比如養育孩兒的心得,和婆婆的相處之類的。
杜溪兒是因為受封誥命一事,暴露了官人身份。
而康玉蘭的家庭,大夥隻知她當年因水患逃到了蔡州,丈夫在冶鐵所當差,至於她弟弟在淮北任團長、夫家表妹正是大家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皇後等等,從未對外說過。
鐘怡這邊,同樣如此因前幾日解天祿去衙門外接鐘怡放值,大家隻知他是鐘怡的丈夫,也能猜出解天祿的軍人身份,但軍中有保密條例,自然沒人打聽他在哪一部。
是以,解天祿乃荊湖軍這件事,無人知曉。
若是知道了,幾人怕是會有些不自在。
婦人聚會,因有孩子牽絆,戌時末便要結束。
林小娘酒量不行,醉倒在酒桌上,哭哭啼啼她是個愛說心裡話的性子,幾人也都知曉她的情況。
林小娘早年曾在藍翔學堂任老師,後來進了婦司,如今已二十有二,卻一直未嫁。
家中催婚都催到了衙門,但她一來能自己掙錢,二來蔡州又不允許強娶,導致她和家中關係緊張。
吃些酒,便會自言自語說起這些煩心事。
可康玉蘭、鐘怡都是經過人生大難的人,此時見林小娘這模樣,不禁相視苦笑,由鐘怡道:“哭便哭吧,不用為饑飽發愁、不需為性命擔心,才會有這等女兒心事煩憂。這般想想,也蠻好的”
康玉蘭對此深表認同。
人在朝夕不保的時候,隻會想著怎麼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