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柳垂腰,燭火搖曳倒映在澄澈河底,一葉扁舟隨著水波蕩漾,腳底踩著的青石板鋪成小道靜謐幽靜,白牆黛瓦是眼前這座大宅子的統一風格。
瓊台玉閣,錦天繡地,雕楹碧檻。
已是秋日,四處卻可見鮮豔嬌花,繁花似錦、如夢如幻,讓謝希暮產生了一種來了天宮的錯覺。
這是江南景。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她幼時在書中見過,心裡喜歡得緊,還興致勃勃同謝識琅說,日後想去江南生活。
小橋流水,她也忍不住受感染,閒庭信步起來,入了拱門,才瞧見半敞的屋子,內燈燭輝煌,人影晃動。
她心頭微動,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卻不是奢華陳設,視線被架子撐著的一件火紅嫁衣吸了過去。
金銀雕縷、點翠鑲嵌。
霞帔形如彩帶,色如晚霞,彩線金絲交織成繁花鴛鴦的圖樣,繡工極具精良,奢華萬千。
正紅羅裙將將曳地,裙身銜金流蘇墜子綴東珠,彩繡龍鳳對襟大紅袖衫下,裙擺層層疊疊交錯,繁瑣卻雍容,貴氣逼人,明豔大方。
謝希暮幾近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她不是沒見過旁人成婚,隻是精美成這般的嫁衣,她確實是第一回見到。
餘光內的身影逼近,她不由自主看了過去。
謝識琅今日亦是不同,碧青長衫素雅不失貴氣,玉樹芝蘭,燭火正照在他的麵上,白皙肌膚被照得微微發暖,好幾日不見,他似乎清減了些,頎長身姿忽然朝另一個方向彎下了腰。
謝希暮順著方向看過去,高台上,竟然是一對牌位,上頭落著崔氏二房夫婦的名字……
他這些時日消失了是去…將她名義上的父母牌位帶回來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
謝識琅從容地給牌位上了三柱香,隨即才站直身子,緩緩朝她走了過來。
每走近一步,她的心跳就好像更緊了一拍,呼吸都跟著不順暢起來。
“這幾日去了趟清河郡,所以才沒來看你。”
謝識琅專注地看著她,神情中沒有絲毫對她先前那些冷漠之言的記怪,靠近過來時,她熟悉的鬆香氣息隨之渡來。
“方才過來,對你的家,可還滿意?”
謝識琅垂眼瞧她,俯身將她眼尾的紅意揉了揉,動作是極致的溫柔。
謝希暮鼻頭忍不住酸澀,清楚這就是先前他送給她的生辰禮,“這宅子太好了,我…我配不上。”
“胡說。”
她額頭被他彈了下,分明不會說甜言蜜語,還是不自然道:“你值得所有好的。”
謝希暮餘光中,火紅華裝就那樣直直掛在那兒,無疑昭示著某種真相。
“衣裳是按照你的身量縫製的,請來了二十多個蘇州繡娘,本來還可以趕製得更加精美,隻是時間太短,若是不滿意,日後再縫製一件,好不好?”
他低聲哄她的語氣,格外令人心動。
謝希暮紅了眼眶,哽咽道:“我清楚,你是因為那日我中了藥,加上現在流言蜚語對我不好,所以才想…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咱們真的成婚,我會拖累你一輩子的。”
說到這兒,她幾乎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你明明那麼好,我不想你被人家戳脊梁骨。”
聲淚泣下,女子清瘦的後脊背無所依靠,微微發抖,用儘全力才說:“我…配不上你。”
實力懸殊、階級分明,她和他之間好像形成了一道巨大的鴻溝,無法逾越。
可謝識琅卻因此更加心疼,他早明白她先前說的那些狠話都是違心,所以他隻能加快手腳,給她安全感。
“笨。”
他終究是無奈歎了口氣,將人攬進了懷裡,感受嬌軀在他胸膛內才放鬆下來,心尖也酥麻一片,無法平息。
“若論到底,是我配不上你。”
謝希暮微微一愣,聽他一本正經地扯謊:“趙昇為了拉攏我,想方設法將琉璃送進後院,日後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
若是我成了婚,趙昇和趙玥便不會將心思打在我後院中,
故而,不是你拖累我,而是我需要你。”
他需要她。
多讓人動心的話,此刻的小姑娘儼然出了神,“可是…官家看重你,老族長又對我那麼大的成見,如何會允許我同你……”
她說不下去了,眼眸中全都是不敢想,“或許隻有天意指引,才能讓我明白究竟該怎麼辦。”
“不用天意指引。”
她的手忽然被另一道寬厚的大掌握住,一字一頓,擲地有聲:“事在人為。”
……
翌日。
晨光熹微,謝希暮卻是被府外傳來的鞭炮聲吵醒的,隻聽一陣熱鬨的鼓樂聲入府,她的意識還迷迷糊糊的,好像還沉浸在昨夜謝識琅給她準備的驚喜中。
等曉真驚慌失措地闖進來時,她還坐在床頭愣神。
“姑娘!快穿衣裳!”
謝希暮回過神來,恍惚地看著曉真。
“怎麼了?”
曉真語無倫次:“他來提、提親。”
“誰?提親?”
謝希暮腦子裡一閃而過某個不敢置信的念頭,又覺得實在不可能。
曉真將裙裳給她套上,“是丞相!丞相來向姑娘提親了!帶了一長隊人抬聘禮,長街上全都是百姓,鬨哄哄的,您快去看看吧。”
聽了這話,謝希暮心裡是咯噔一下,隨即飛快換上衣裳。
跑到正廳時,謝識琅正與夫婦倆對坐著,正襟危坐,場麵好不嚴肅。
崔家租的宅子本就不大,謝希暮方才過來,幾個院子裡滿滿當當都是大紅箱子,長街上還有一長列未抬進來的聘禮,若非阿梁帶著人守著崔家宅子,隻怕門外探頭張望的百姓都要衝進來看熱鬨了。
“希兒,你來得正好。”崔皓蹙眉抬眼,“坐下來吧。”
謝希暮瞥了眼對麵的男子,對方倒是沒看她,身姿卻比往日更挺拔幾分,當真拿出了昨日對她說事在人為的派頭。
楊夫人臉色有些難看,“丞相究竟抬了多少聘禮?還著了那些鼓樂隊來,將事兒鬨得這般大,不怕人看笑話嗎?”
“聘禮還沒送完,謝某擔心宅子不夠擺,便想著來日夫人和家主上路後,再將剩下的一並抬回清河郡。”
謝識琅說話姿態不卑不亢,語氣裡反倒多了些對長輩的敬重之意,令夫婦倆的臉色比初見那日要好上許多。
“至於將事情鬨大,這並非謝某本意,不過從古至今,素來都是明媒正娶,婚事當大大方方,若是故意低調行事,是讓希兒受委屈。”謝識琅這話說得自然,就像是娶謝希暮是板上釘釘的事。
“晚輩清楚,伯父伯母好不容易認回希兒,想將她帶回清河郡也是正常的,可是希兒對我來說,不止是重要。”
謝希暮聽到這話怔了下,瞧謝識琅神緒認真,“她遠比我的性命更加珍貴,若沒有她,我走不到今日,故而眼下,晚輩鬥膽提親,懇求伯父伯母高抬貴手,將希兒還給我。”
懇求二字說出口,崔皓都快認不出眼前的男子是那位自少時便有踔絕之能、日下無雙的謝相了。
“……”
氣氛陷入了一陣沉默。
男子這前話張揚,可說後話時,他的態度異常誠懇,本來楊夫人還有些生氣,此刻看著他低頭的模樣,還是忍不住道:“謝相,現如今您和希兒的流言蜚語滿京城都是,你可知若你們成婚,當真回不了頭了。”
“回頭?”
謝識琅漆黑的瞳仁內平靜如水,微微側眼,深深看向謝希暮,緩聲道:“為什麼要回頭?我早就回不了頭了。”
她聞言,心跳便好似被人扔進了油鍋裡,上下狂跳,酥麻中又隱隱泛起酸澀。
再回想起她中藥那夜,他亦是這樣鄭重其事地問過她。
香豔旖旎的畫麵不禁讓她麵頰滾燙。
“既如此,便讓希兒說罷。”崔皓歎了口氣,看向謝希暮,“這是你的婚事,你做主。”
楊夫人亦是緊張地看著她。
“——”
半晌,謝希暮緩緩起身,朝二位福了下身,鄭重道:“希兒願意同謝相成婚。”
春去秋來,朝朝暮暮,他離不開她。
又何曾清楚,她亦是如此。
楊夫人心頭落空,終究還是歎了口氣:“你還是……”
謝識琅袖底攥緊的骨節,驟然一鬆,胸腔內堆積起的緊張,才緩了下來。
“自古以來,婚姻大事媒妁之言。”
廳外驟然傳來一道陰冷的沉聲:“十郎,從祖父倒是不知道,你如今竟如此不顧長輩心意了。”
阿梁沒攔住謝端遠,隻見老人衝進正廳內,斥道:“現在便同我回府。”
崔皓皺眉,“提親一事,謝相難道沒知會老族長嗎?”
謝希暮回頭看了眼謝識琅,對方麵色沉穩,身姿未曾晃動分毫,起身對他們道:“還請二位等候不多時,晚輩很快就會回來。”
謝端遠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陰沉,謝希暮瞧了都心驚,忍不住擔憂地看向他。
他卻隻是朝她輕輕點頭,簡短二字,足以寬慰人心。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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