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隊長劉青富趁著大家吃飯的時候都在家,咋咋呼呼地在各個胡同穿梭,通知每家出一個代表去隊部開會,商議分牲畜的事兒。
隊裡要在秋收前把牲畜分到個人手裡,這也是村民們一直期盼的。
方案定下來,以家庭為單位,分組抓鬮,牛、馬、羊按等級跟人口數量對應,抓到啥是啥,全憑手氣,不然想要每個人都滿意,很難做到。
第二天,隊部大院擠滿了男女老幼,對於村民們來說,這件事不亞於包產到戶。
都說‘家財萬貫、帶毛的不算’,可現在擁有一頭大牲畜,簡直就是半個家業。
‘徐瘋子’不能主事,長貴隻能留下來參與其中,他早已‘轉乾’吃商品糧,理應排除在外,但媳婦和三個兒子的戶口在隊裡,所以跟秋丫家一樣,都是四口人份額,理應分到一個組。
最後,秋丫爹抓到了一頭小乳牛,而長貴抓到的是一匹兩歲兒馬子。
忠厚和王林家雖然都是五口人,但王林手氣不佳,隻趕回了幾隻大小不等的山羊。而忠厚家卻分到了一匹揣著駒的成年大騍馬,簡直是中了大獎。
大人孩子們都興高采烈,前麵拽著、後麵趕著,把拖拖拉拉不願意換地方的牲畜們往回弄。
待到自家附近,先不急著讓牲畜進院,左鄰右舍聚在一起,互相打量、評頭論足。
秋丫爹有點悶悶不樂,他一直對馬兒情有獨鐘,喜歡它們那種桀驁不馴、威風凜凜的樣子。
而長貴牽著兩歲子兒馬卻犯了愁:“弄一匹生個子馬放家裡,自家那三個土匪一樣的兒子,還不得一個勁去捅咕呀?尤其老三,整天胡作亂鬨,好奇心又重,不定闖出啥禍來呢?如果馬尥蹶子把他踢出個好歹……”
各自吐露完想法,在忠厚撮合下,秋丫爹用小乳牛跟長貴交換了兒馬子,兩人都遂了心。
秋丫爹得償所願,牽著不停地刨著前蹄、打著響鼻,撲撲楞楞的棗紅馬,心裡樂開了花。
秋丫娘卻氣的連正眼都不看一下,她覺得既然憑手氣,不管是牛是馬,都是注定的緣分,為啥硬生生就給調換了呢?
秋丫爹見她陰沉著臉,滿心的歡喜被澆了盆冷水,氣乎乎地質問道:“這是唱的哪出?擺個臭臉都夠全村人看半個月的了……”
秋丫娘有自己的理由:“要個兒馬子有啥用?既不能拉套,又不能下駒。哪比得上小乳牛實惠?過陣子下個牛犢,慢慢繁殖起來,幾年就成群了。”
秋丫爹耍起橫來:“就得意這個,看著舒坦。”
“窮家夥業的,能把肚子看飽?還是能當吃當喝?”秋丫娘提高了嗓門。
“不能當飯吃,可我看著它能多吃兩碗飯,怎麼著?我還做不得主了?要不你牽著再去換回來。”秋丫爹惱羞成怒,扯著脖子嚷開了。
秋丫娘氣得漲紅了臉,想再回懟幾句,嗓子卻像被堵住了一樣,最後哽咽著說道:“你換都換了,讓我去做那拉屎往回縮的事?這不是戳傻狗上牆嗎?”
“我就不明白了,你咋越活越回旋了?真是把著屁股揍嘴——不知道香臭,我就那麼一說,還以為真就讓你去換回來?”秋丫爹理直氣壯地數落著。
既成事實,多說無益,秋丫娘不想再爭執下去,本來秋丫爹的做法就夠堵心的了,而且又是跟長貴家互換,心裡更添了一層膈應。
滿肚子委屈,尤其還有藏在心底那個不能說的理由,秋丫娘鼻子一酸,眼淚不由自主地嘩嘩流了下來。
這是秋丫第一次看到父母吵架,嚇的拉著弟弟秋生躲在牆角瑟瑟發抖。
直到晚上,秋丫娘仍舊黑著臉不開晴,秋丫爹急了:“這咋還糟個沒完了?”
秋丫娘心結沒打開,實在高興不起來,可在秋丫爹眼裡,她卻是在故意沒完沒了的弄氣。
秋丫娘心裡憋屈,又無從傾訴,心想但凡自己有父母或者兄弟姐妹,跟他們叨咕一下,也能痛快點,就算什麼都不說,能有個躲閃的地方也行呀!此時對自己的孤苦無依有了更深的體會。
麵對秋丫爹的斥責,秋丫娘閉上眼睛,心裡升騰起一股寒氣,悶熱的天氣並沒有讓她的心有絲毫暖意。
眼前出現了紛紛揚揚的大雪,那個不堪回首的夜晚,給她留下了無法抹去的烙印。
還有身邊牙牙學語的秋生,無時不刻地提醒著她。一個隨時可能爆雷又已經跟自己密不可分的兒子,就是那個夜晚的佐證。而自己的男人,到手的小牛就這樣與人草草交換了,沒有絲毫不舍,一旦知曉秋生……
晚上剛要睡著,秋丫的肚子‘咕嚕咕嚕’響了幾下,隨後就擰腸刮肚地疼了起來,感覺馬上要拉,迷迷糊糊趕緊往外跑,不敢去房後的茅坑,在西牆根解決。
正蹲的大腿發麻,聽到鄰居王林家的大門‘吱嘎’一聲,然後就是悉悉嗦嗦的腳步聲。
秋丫好奇,起身趴牆頭張望,可是由於個子太矮,竄了兩下,還是什麼都看不見,趕緊鳥悄爬上雞窩探頭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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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的夜色下,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好像背著一大袋東西,躡手躡腳地開門進了屋。
秋丫心裡惶恐,屎意全無,嚇得趕緊回屋跟父母說了此事。秋丫爹沉思片刻,嗬斥道:“彆瞎說,一定是看錯了,麻溜上炕睡覺。”
第二天吃完早飯,秋丫要去王林家叫娟子一起去割豬草,有大門不走,她早已習慣了踩著雞窩翻牆而過。
剛入秋,很多家庭的糧囤早已空了,莊稼才開始灌漿,新糧還要等上些時日下來,王林家已經斷頓三四天了。
一家人在炕上圍著飯桌正啃苞米。秋丫的突然闖入,弄得他們措手不及,因為原本大門是在裡麵拴著的。
馬玉芝慌忙把桌上的一盆熟苞米端走了,隻剩下一盔子拌菜——烀苞米時溜的茄包子。
坐在炕沿的王林含了一大口,半張著嘴、錯愕地看著秋丫,然後馬上反應過來,趕緊把頭扭向一邊,把手裡的苞米穰子快速丟到炕桌底下。
又迅速用手背蹭了一下嘴巴,囫圇吞棗地‘咕嘎’一聲、把嘴裡的食物咽了下去。緊接著拿過身後的煙笸籮,想卷根煙來緩解自己的窘迫。
英子和娟子下意識地把手裡正啃了一半的苞米往背後藏,最小的弟弟誌國手裡舉著一根,有點發懵。
秋丫好像明白了昨晚自己看到的一幕。
眼下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昨晚王林肯定是去‘下夜’了,偷掰了彆人家的青苞米,烀熟了趕緊填飽肚子。因為他家的苞米地跟秋丫家一樣,被上一場大雨給淤平了,重新翻種的蕎麥。
麵對此情此景,不知怎麼,秋丫竟然心慌起來,好像做賊的是自己。
繼而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一邊扭頭往外走,一邊掩飾著尷尬、大聲告訴娟子:“我先去找海棠,咱們一起去村南水渠邊割草,吃完飯來找我倆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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