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昭本來想說一句,“就算不想餓肚子,也不用起這麼早”的話,可這話還沒說出口,寢閣外就傳來了腳步聲,接著珠簾嘩啦一聲響被人掀開,環珠走了進來。
她一進來,看到宋昭昭在此,怔了一下,連忙行禮,“五小姐。”
宋昭昭笑道,“環珠啊,你家小姐變勤快了,你再不來,她要自個穿衣穿鞋了。”
環珠反應也快,知道這是五小姐打趣自家小姐的話,在宋府,但凡下人,都知道這幾個主子裡,就屬自家小姐最懶,她笑著說,“不是小姐變勤快了,而是奴婢們起晚了,也可能是因為小姐看到五小姐來了,心裡高興,就迫不及待地要穿鞋。”
宋昭昭笑著看她一眼,對宋繁花說,“還是你的丫環,最護你。”
宋繁花傲嬌道,“那必然的啊。”
宋昭昭又笑了聲,轉頭拐到寢閣外麵,坐在外待區的方桌旁邊,等環珠伺候好宋繁花穿了衣淨了麵出來,她才隨著她們一起往外走。
剛來到正堂屋,就看到綠佩慌慌張張地從琴房跑出來,見到宋繁花,她大驚失色道,“小姐,你的琴怎麼碎了?”
她一臉驚恐,宋繁花卻一臉平靜,她淡扯了一下桃花色的廣流袖,晨起的容顏亮麗逼人,容光煥發,眉黛如遠山之霧岫霞飛媚,麵若桃花,胭腮淡薄,卻難掩其卓然風華。
綠佩微微一愣。
宋繁花揚眉道,“哦,你說那琴啊,昨兒我睡到半夜,忽然夢到白天裡在天琴閣樓聽到的琴聲,就心血來潮去彈一彈,結果,這破琴,一個音調都整不好,簡直氣死我了,既然不中用索性我就把它砸了。”
她說的輕描淡寫,氣火衝天,綠佩、環珠、宋昭昭三個在場的人都聽得目駭。
宋昭昭問,“你砸了冰絲禪琴?”
宋繁花朗聲毫無愧色道,“砸了。”
宋昭昭看著她,無語了半天才慢吞吞道,“這冰絲禪琴是大哥特為柳纖纖求來的,女子彈琴,慣常手腹磨繭,失卻美態,而這冰絲弦,摘取望天峰峰壁的千寒石蟬產出的冰絲所煉,能減緩手腹擦繭,份為珍貴,可以說,天下間極屬難得,當時,我記得是柳纖纖的及笄宴,大哥拿出這琴要送於她,結果,你一看到,偏說自己喜歡,非要奪來,死活不讓大哥送給柳纖纖,大哥當時縱容了你,把琴給了你,轉送了彆的東西給柳纖纖,可自從你得到這琴後,我們卻從沒見你彈過,如今倒好,你就是一個心血來潮,一個彈不好,就把這麼寶貴的琴給砸了,你……你真是……要是大哥知曉了,必定要責罰你的。”
宋繁花撇撇嘴,絲毫不在意地說,“大哥才不會責罰我呢。”
宋昭昭哼道,“我才不信。”
宋繁花笑笑,“我昨天給大哥送去了一副柳纖纖的畫像,他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責罰我?要說這琴珍貴,那也隻限於當時,如今,這琴怕也早不在哥哥關注的範圍裡了。”
宋昭昭聽到這裡,忽的就想起自己來找宋繁花的目地,是了,為了那幅畫。早上的時候,她去東院給大哥送早茶,敲門進書房後,一抬眼就看到原本掛著丹青墨畫的地方換上了柳纖纖的人像,她驚愕之餘問宋世賢這畫是哪裡來的,宋世賢說是環珠送來的,她聽後當即就放下了茶盤,跑來南院了。
宋昭昭攥著帕子,問宋繁花,“你為什麼會給大哥送一副柳纖纖的畫?”
宋繁花說,“大概猜著哥哥今天會打我,所以提前送了。”
宋昭昭內心其實很生氣,她很想衝宋繁花發脾氣,衝她怒,罵她多管閒事,以前不是死活不讓宋世賢的周圍出現一點點跟柳纖纖有關的東西,如今倒好,她竟親自送了宋世賢一副柳纖纖的畫!
宋昭昭強忍住自己心中的憤怒,問她,“你不討厭柳纖纖了?”
宋繁花哼道,“自是厭的!”
宋昭昭便不理解了,“那你做什麼給大哥送她的畫像?”
宋繁花道,“我覺著讓大哥天天對著那畫看,看的久了,時間長了,他可能就覺得柳纖纖也沒什麼與眾不同了,不就是一張美人皮,天天看,總會厭的吧?”
宋昭昭一聽,愣了愣,“你怎會生出這樣的想法來?若是大哥天天看,越看越喜歡呢?那你豈不是白白地為柳纖纖錦上添花了?”
宋繁花抿了抿唇,眉間攏了一抹愁色,“會嗎?”她道,“我以前覺得薑小莫長的很漂亮,特彆喜歡他,每次去天琴閣都要在他房裡呆半天,其實我對琴棋書畫都不懂的,隻是純粹喜歡看他,但昨日去,我竟覺得他也就那樣,當時我就想著,興許是我天天看他,把他從天上看到了地下,從一眼驚奇變成了普普通通,所以,我就讓他做了一副柳纖纖的畫送給哥哥,想著哥哥也會跟我一樣的。”說到這,她又憂心滿麵,“可五堂姐說的也對,要是大哥跟我恰巧相反,越看越喜歡呢?”說到最後,她越發的懷疑這個可能性很大,一張漂亮的小臉皺成了包子。
宋昭昭見她這般,真真是一句苛責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她也是好心,想要讓宋世賢徹底不喜歡柳纖纖,可她不知道,大哥對柳纖纖的心,豈是一副畫看看幾日就會淡的?
宋昭昭輕歎一聲,扯了一下兀自抓著頭糾結個不停的宋繁花,說,“送都送了,大哥到底如何,那就不是我們能猜想到的了,也許會淡了對柳纖纖的情呢,是吧?”
宋繁花心中很清楚,宋世賢對柳纖纖的情,不會因為看了幾日她的畫就會淡,也不會因為她處心積慮接近他而淡,她要的效果是,宋昭昭對柳纖纖的絕對敵對。
如今的宋昭昭心中隻是仰慕宋世賢,還沒到非君不可,死去活來的地步,所以,她還有救。
前世的時候,因為宋繁花極為厭惡柳纖纖,那是片刻容不得宋世賢與柳纖纖多呆一會兒的,柳纖纖每每入宋府,都是在宋繁花外出出門的時候,可她在府上時,宋世賢思念佳人又見不著,宋昭昭就陪伴在了身側,時日久了,自然越發的深陷其中。
其實,宋昭昭愛慕上宋世賢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宋昭昭從小就沒有父愛,宋陽夫婦自十年前從上京回來就閉鎖在了北院,幾乎足不出戶,宋昭昭得不到父愛,她所有的父愛都來源於宋世賢,宋世賢為人溫和親善,儀表堂堂,也是衡州城中的翩翩公子,而宋昭昭不是彆人,是他的親妹妹,他對她自然彆比人更加的溫柔和親善,宋昭昭在日積月累的陪伴下愛上他,實乃人之常情。
這一世,她不會再讓宋昭昭對宋世賢產生那種不該有的愛情。
宋繁花沉默了一瞬,抬起頭來看向宋昭昭,眉心依舊揪著,“希望大哥會如我們姐妹所願,不再喜歡那柳纖纖。”
宋昭昭輕輕應著,“必會的。”
宋繁花頓時就歡呼起來,臉色一會陰一會笑,真如那嬰兒的脾氣一樣,善變多化,她笑道,“走,先去吃飯,吃罷飯我們出去玩兒。”
綠佩緊跟著提醒一句,“小姐,那砸破的琴?”
宋繁花冷聲哼道,“摔了就是。”
綠佩怔了怔,覺得自家小姐真是暴殄天物,那可是冰絲禪琴,她說砸就砸,說摔就摔,還真不當回事了?雖然心裡這般想的,她卻不敢說出來,低應一聲,去收拾被宋繁花用內力震斷的琴。
環珠隨著宋繁花,跟宋昭昭還有她讓守在外麵的兩個丫環一起,去了膳堂。
用罷飯,時間尚早,宋繁花拽著宋昭昭,去外麵玩了。
此刻,太守府邸,段蕭與往常一樣,一個人坐在飯堂裡吃飯,今天沒有韓廖來叨擾,他周遭很清淨,吃過飯之後他帶了一個隨從去公署,還沒走出門,迎麵就與風塵仆仆歸來的無方撞個正著。
段蕭看他一眼,轉身就撣了一下袍袖,對他道,“隨我進來。”說罷,又衝隨從吩咐,“暫時不去公署了,你去看看那邊有沒有事,若有事,再來回稟於我。”
隨從應聲,出門往公署的方向去。
無方跟著段蕭進到府中,一入院,段蕭就開口問,“今天有沒有收獲?”
無方搖頭,沉聲說,“柳纖纖跟柳元康昨日白天與晚上都沒有出柳府,但是柳紹齊,昨天白日的時候帶著九山去街上晃蕩了一圈,碰到了宋繁花,之後又去了天琴閣,在天琴閣樓呆了有半日時景,又回去了,回去後就一直沒再離開過。”
段蕭眯眼,雙手往後一背,“也就是說,這將近大半年的日夜探查,都是白費的。”
無方慚愧地低頭,“是屬下辦事不利。”
段蕭搖頭,喟然道,“不是你辦事不利,你的能力我很清楚,是對方太狡猾了,而柳元康一家子人也個個精明,辦事滴水不露,讓你查了這麼久都沒查出個眉目來。”
無方道,“少爺不如直接問罪柳元康。”
段蕭問,“問他何罪?”
無方說,“尋個能讓他萬死都不能脫身的由頭。”
段蕭聞言一笑,笑罷仰起頭來看天,鬱鬱悶悶地道,“他柳元康一不愛賭,二不愛財,三不愛色,四不欺人,五不乾喪儘天良之事,六不懟人言,七不辱賢良,八不造兵,九不謀反,你讓我尋哪種由頭問他罪?他若那麼好治問罪,我又何嘗會韜光養晦這麼多年,任他柳府在我眼皮子底下蹦噠那麼久卻又無法根除。”
無方說,“不能拿捏柳元康,至少,還有柳纖纖跟柳紹齊,這兩個人,隨便一個人犯了事,也是要連累他的,而他一倒,衡州就沒有朝廷的爪牙了,到時候,少爺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段蕭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可柳纖纖跟柳紹齊,一個聰慧美麗,幾乎令所有衡州城的男兒都傾慕,一個紈絝瀟灑,卻精明城府,這兩個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再加上柳纖纖深得宋世賢的喜愛,他若貿然動她,必然會引起宋世賢的不滿。
暫且,他還不想與宋世賢翻臉。
再者,他已經向宋繁花提親了,往後,宋世賢就是他的助力,他沒道理為了一個柳纖纖把自己的助力給生生拔掉,這不科學。
段蕭抿抿唇,說,“既然柳府的人那麼能藏,就讓他們再藏一陣子,等換完衡州城內的眼線,再來好好與他們算帳。”說到眼線,他衝無方問,“如今,已是換了第四人了吧?”
無方點頭,“是。”
段蕭冷笑,“也不知道這衡州城內到底有多少雲家人的眼線,到底是雲家人的還是天家人的,還真不好說,不過,已過了小半個月,怎不見七非來彙報?莫非,這小半個月,她竟是連一個人也沒找出來?”
段蕭摸摸下巴,深思不疑。
無方道,“七非若是都找不出來,那就再也沒有人能找出來了。”
段蕭麵色沉涼,負在身後的手一下子撐開又一下子握緊,反複幾次之後,他倏地轉過身,慢騰騰地往小方丘上去了。
無方見此,連忙抬腿跟上。
到了小方丘,段蕭盯著丘坯上那塊半人高的石碑上刻著的段宗銘三個字,目色陰陰沉沉。
無方站在段蕭的身後,他能感覺得出來麵前這個男人的隱忍和痛苦,也能感受到他迫切的心思和複仇的信念,可他太過謹慎,也知道哪怕他如今看似好像掌控了整個衡州,但其實,他在彆人的掌控之中,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處在隨時被人宰割的地位,誰會心甘情願?
無方衝前麵的背影說,“除了彙報柳府之事,屬下還有一事要對少爺說。”
段蕭聞聲沒動,隻道,“什麼事?”
無方道,“關於宋六姑娘的。”
段蕭眉頭一挑,側過肩膀看他,“宋繁花?”
“是。”
“她能有什麼事?”
無方想了想,低聲附耳過去,在段蕭耳邊說了一段話,說罷,段蕭訝異驚奇,他挑眉道,“你說,你昨日發現宋繁花很可能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無方鄭重點頭,“嗯。”
段蕭盯著他,半晌,忽地笑出聲,“我不信。”
無方急道,“少爺,我說的是真的,昨天我跟在柳紹齊的馬車後麵,親眼目睹了宋繁花把柳紹齊的傘骨震斷一幕,後來,我見柳紹齊去了天琴閣,與眾女子賭錢,就趁空想看看宋六姑娘出門做何,結果,一出來,卻追不到她的氣息了,少爺是知道的,在衡州,隻有宋繁花一個人的氣息是有櫻花香的,其她女子即便用了香薰,也不及她身上的半分香,我以為尋著這香,必然能找到她,結果,她竟是隱去了。”
段蕭聽了這話,關注點卻不是在宋繁花身上,而是在他身上,他問,“你昨日盯梢柳府,中途離開去追了柳紹齊,又中途離開去追了宋繁花?”
無方道,“是啊。”
段蕭冷冷瞪他,“所以,你怎麼就知道在你離開的時間段裡柳元康沒有出門,柳纖纖沒有出門,柳紹齊又僅僅隻是在賭樂,卻沒有做彆的事?”
無方呆了呆,他說,“我有留下方信。”
方信是無方的影子,也相當於他的第二隻眼,素來不會脫離無方的身子,若非要出來,那也是用著無方的容貌,所以,一般人是發現不了異樣的,但段蕭聽了,卻怒聲道,“脫影術會耗損你三層修為,必須要有十日的靜休才能恢複,不然,下次再施脫影術,你必要受其反噬,我跟你說過,這種術法不到生死關頭,不許濫用,為什麼你每次就不聽呢!”
段蕭很氣。
無方卻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說,“當時的情況隻能如此了。”
段蕭氣哼道,“往後盯梢這事,你不必做了。”
無方一愣,問,“為什麼?”
段蕭冷道,“就你這樣的盯梢,盯一年你也盯不出異常,老是給敵人可趁之機就是給自己插刀,我倒是不知道你之前也這般馬馬虎虎,不然,早就不讓你做了。”
無方很無辜,他辯解說,“我就昨日用了一次脫影術,之前從沒有的。”
段蕭卻不管,揚手命令他,“等會兒你就去淨塵寺靜休十日,恢複功力後再出來,關於盯梢這事,我會讓旁人去做,你就不必乾預了。”
無方還想力爭一下,段蕭卻是看也不再看他,轉身拂袖,大步離開。
無方無奈,隻得去了淨塵寺,靜休。
段蕭出了太守府邸,沿著眼前的道路往公署的方向走,走著走著,就碰到了宋繁花和宋昭昭還有她們的婢女,兩個小姑娘和三個丫環正在琴坊前挑琴,段蕭要去公署,必然要經過繁華熱鬨的市街,是以,碰到她們,他倒也沒什麼意外,隻是在看到宋繁花素手挑著琴弦時,他笑著問一句,“六姑娘會彈琴嗎?”
宋繁花橫懟他一眼,“不會。”
段蕭笑道,“那就不要挑琴了吧,選一些女兒家用的,你喜歡什麼,我送你。”
宋繁花還沒接話,宋昭昭就先一步開了口,她看著段蕭,笑言,“段公子是想送六妹妹訂親禮嗎?我可是聽說,昨日你去府上下聘,什麼都沒帶呢。”
段蕭聽聞此話,笑著看她一眼,又看向宋繁花,“六姑娘不惜下嫁,這是段某的福氣。”
宋繁花衝他翻了個大白眼,“我是高攀。”
段蕭伸手,又衝她的發絲摸去。
宋繁花怒目橫眉,在他的手伸過來時飛快地往後退開,段蕭沒有摸到,聳了聳肩,“見你珠釵有點斜了,幫你扶一下而已。”他挑眉睨著她,眼角在笑,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慢聲問,“你在怕什麼?”
宋繁花衝他哼一聲,不回話,也不搭理他,直接拉著宋昭昭扭頭就走。
宋昭昭疑問,“不是說你挺喜歡這玉簡丹琴的嗎,怎麼不買了啊?”
宋繁花扯著她的手臂,不顧周圍人投來的各種麵麵相覷的視線,朗聲笑道,“剛不是有人說了要為我買?我乾嘛還要自掏腰包啊。”說罷,聲調一提,越發的哄亮爽朗,帶著兵馬鐵戈女子特有的颯爽英姿,扭頭大笑道,“段公子,今天既是遇上了,那這琴,你便為我買了吧?送琴,送情,你這心意,我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