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隨從應一聲,連忙去抱琴。
琴抱過來後,段蕭卻沒接,就讓他拿著,一前一後地出了公署。
走在路上,段蕭雙手負後,一邊悠閒而行,一邊欣賞這日頭西沉之際的鋪天霞光之色,見那天際間的霞色越來越盛,他輕聲一歎,“明日又是火燒的一日。”
隨從笑道,“過了六月,七月就是小雨季了。”
段蕭道,“是呢,七月雨,龍王起,這是衡州傳統的風俗了。”
隨從笑應,“這風俗可是傳承了上千年,大人小時候應該沒看過真正龍王騰起的樣子,那場麵,可壯觀了!我小時候彆的節日都不盼,唯獨盼這個節日,因為這個節日裡吃的東西最多,而且,全是免費的。”
段蕭側身看他一眼,“那不是免費,那是敬龍王的。”
隨從摸摸頭,嗬嗬一笑,“反正不要錢就是了。”
段蕭蹙眉,“你小時候經常餓肚子?”
隨從道,“三餐總有二餐是不飽的。”
段蕭沉聲不語了,扭回頭繼續走路,走了一大截後,他才又問,“為什麼會吃不飽肚子?以你現在的年紀來看,十年前你應該就七八歲的樣子,再往前退幾年,那個時候,整個衡州都是世閥獨裁,應該不至於讓城民們餓肚子才對啊。”
隨從說,“世閥統治的時候確實不會餓肚子,但那個時候土匪比較多,打家劫舍的也多,防不勝防,我小時候家裡貧困,但還是會被人入室搶劫,所以,後來,我漸漸長大後就立誌要投軍,不一定能有多少建樹,但一定要保護好我的家人以及家園。”
段蕭聽罷,衝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段府府兵眾多,隨從,侍從也頗多,而每日輪崗之人負責日常打雜、來員登記、另外一人就會充當段蕭的隨從,全天伺候左右,這些人對段蕭來說隻是端茶倒水,做些鋪桌擺椅簡單小事的人,一般他不會放在心上,而因為每日輪崗,輪崗一次就換一次人,是以,很多人的名字他是不記得的,或者說,這些沒有被正式編為段家軍的人,他沒那麼多精力去銘記,是以,他並不知道此人名字,雖然是他的府兵,可麵相是熟悉的,名字卻是陌生的。
隨從道,“回大人,我叫非池。”
段蕭眼睛一亮,大讚,“好名字!”
非池笑了一笑,說,“能讓大人誇讚,可見,我母親給我取的名字真的是極好。”
段蕭點頭,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來,然後兩個人就一邊走一邊聊,偶爾聊到暢意之處就哈哈大笑,爽朗笑聲刺破夜色雲層,響徹在街頭。
忽地,笑聲戛然而止,段蕭伸手往非池肩頭一抓,把他抓到身後,衣角剛挪開,一柄箭就釘在了那個地方,非池臉色陡地一白,他慌忙喊,“大人,有刺客!”
段蕭沉默而站,手臂微微使力把他往身後一拍,眼睛直視向前方,淡定沉聲道,“站在我身後。”
非池道,“不行,我要保護大人!”
段蕭視線沒動,也沒搭理身後的非池,隻是攔著他的手卻若黑暗中巋然不動的山,穩穩落在他的肩頭,讓他不能貿然行事輕舉妄動,以免無辜喪命,他盯著夜空中的某一點兒,冷笑道,“想殺我段蕭的人很多,從十年前開始就間歇不斷,可十年了,那些想要我命的人全都喪了命,而今,閣下也想試試命喪黃泉的滋味嗎?”
黑暗中沒有人應聲,那隻被釘於地麵的箭嗖的一下反彈回去,下一秒,又如疾兵一般射來。
段蕭蓄內力入掌心,以掌接箭,而遠處操控箭的人見段蕭被牽製,又發一支箭矢,直撲他身後的非池,非池雖是段府府兵,身強體壯,又有武力傍身,可要與操控箭的高手相拚,那無異於以卵擊石,但幸好,他的身前,有段蕭。
段蕭雖然一手護他,一手接箭,看似一心兩用,實則胸有成竹,信手從容。
交手二十多個回合之後,黑暗中的人將箭一收,無聲無息地消失。
段蕭鬆開對非池的鉗製,眉頭深鎖,目色陰沉,他盯著那個人離開的方向冥思很久,這才轉頭問非池,“有沒有傷著?”
非池搖頭,“沒有。”
段蕭道,“那就好。”見非池要張口說什麼,段蕭打斷他,道,“你先回太守府。”
非池立馬搖頭,大聲說,“不行,我要陪大人一起。”
段蕭冷冷一喝,“這是命令。”
非池抿了抿唇,好不委屈的樣子說,“今日是我侍奉大人左右,若是你出了什麼事,我……”
段蕭打斷他,夜色下的容顏冷峻瘦峭,下巴冷冷繃著,卻是抿唇一笑,笑如寒冬裡的雪風,斷言道,“在衡州,想殺我,也要看本事的。”
非池終究沒能抵上話,被段蕭使派走了,這原本是段蕭的好意,因為在他看來,這些暗中的殺手都是衝著他來的,所以,隻要非池不陪在他身邊,便不會有事。
他讓非池帶著琴先走,他殿後,可是,走著走著,竟與吃過晚膳告辭而回的呂止言碰了個正著,一個往南,一個往北,又恰逢這麼個時刻,著實讓人懷疑。
段蕭眯眼問他,“這般晚了,呂先生還在街上閒遊嗎?”
呂止言笑道,“今天真是好日子,我竟與段公子巧遇了。”
段蕭雙手往後一背,沉聲哼道,“問你話呢,你還沒答。”
呂止言道,“我是剛從宋府出來。”
段蕭麵上一笑,心中卻是冷哼,偏就那麼巧了,他才剛剛遭遇刺客襲擊,後腳就與他撞上了,這真的是有緣,還是故意為之,還是……他本身就是刺客?
段蕭揚眉問,“呂先生今天去了宋府?”
“是呢。”
“去宋府做什麼了?”
呂止言看他一眼,好笑地問,“大人是在辦案嗎?”
段蕭冷漠寡笑,“尋常之問,呂先生覺得有什麼不妥當之處嗎?”
呂止言淡道,“有。”
段蕭問,“哪裡?”
呂止言道,“大人的語氣。”
段蕭沉聲一哼,“不瞞呂先生,就在與你巧遇前,我遇到了一次暗殺,所以,盤問你,這實屬正常。”
呂止言哦了一聲,說,“謹慎是好事,但對象用錯了人,這就不好了,我確實是從宋府出來的,之所以去宋府,那是因為宋六小姐生病了,我是去給她瞧病的,瞧罷病就在宋府用了飯,這事兒,宋府上的人都可以作證,宋世賢也可以作證,當不得假的。”
段蕭一聽,怔然道,“宋繁花生病了?”
呂止言道,“嗯。”
段蕭問,“什麼病?”
呂止言看他一眼,說,“中暑外加香熱症,不是大病,吃幾副藥就好了。”
段蕭抿了抿唇,眉頭蹙了蹙,站在原地半晌,終是衝呂止言歉然道,“段某不是有意懷疑先生,還請先生諒解。”說罷,又道,“她既是生病了,如今可歇下了?”
呂止言笑道,“早歇下了。”
段蕭輕淡嗯一聲,點頭,原本是想著等回去,他將琴重新包裝一下,再去宋府找宋繁花,把琴給她,雖然夜了,但這不影響他晚夜送琴的“情意”。畢竟,她白天的時候才說過,送琴,送情,而當天買琴,當天贈“情”,這樣才算有頭有尾,但如今,她病著,又早早的睡了,那他再去宋府叨擾就太不像樣子,他默了默,向呂止言告了辭,便往太守府的方向去了。
隻是,半路上,又遭遇一次暗殺,雖然這次暗殺依舊沒能傷他分毫,可這也讓段蕭的心裡生出了十分警醒————雲王朝大概已經容耐不下他了。
而當他折過轉角,快走到太守府門口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到地上躺了一個人,他走上前一看,竟是非池!
他大驚,立刻蹲身喊人,“非池!”
地上的人沒有應聲。
段蕭伸手將他翻過來,一翻過來,就在月光的照耀下看到非池胸口上開了一個大血窟,大血窟周圍全是血,有些甚至已經結了癡,而地上也覆了一層血,再探到他的鼻下,已經沒了聲息。
段蕭怒的一下子握緊了拳,他衝空中高喊,“夜辰!”
一個黑影自身後現身,“主子。”
“誰乾的?”
“弓箭手。”
“可看到是何人?”
夜辰搖頭,“此人對主子應該頗為了解,采用遠攻戰術,讓我窺不到他的麵相。”
段蕭冷笑道,“窺不到也能猜到,除了柳府,彆無二人。”
夜辰問,“那主子打算怎麼辦?”
段蕭眯眯眼,看著地上剛剛還與他言談甚歡,憨厚老實又愛家護主的人死於非命,屍身涼寒,他的心,驟然一疼,可再疼,他也得咬牙挺過,他道,“讓人給他好生安葬,另外去查一查他家中還有何人,發些物資和錢財,時常去看望,不要短了吃喝。”
夜辰領命,下去喚人。
段蕭拿起跌落在一邊的玉簡丹琴,一臉沉重地回到府中,無方不在,夜辰就現身在他的身邊,看他一個人坐在月色下彈琴,青衣、石橋、冷月勾勒著這一夜染血的天地。
呂止言在段蕭走後也沒停留,回自己居住的百書齋,卻在走出十裡路的樣子後,被匆匆趕來的環珠給喊住了,環珠氣喘籲籲衝他大喊,“呂先生,呂先生……請停步。”
呂止言一愣,扭頭問她,“何事?”
環珠道,“我家小姐好像又不大好了,呂先生快去看看吧!”
呂止言麵色一變,布衣白袍在夜色裡挽出一段流光,緊聲道,“快帶我去。”
“是。”
環珠應聲,立馬在前麵疾走。
呂止言跟著,也是步履如風,到了宋府,去了南院,原以為宋繁花的病情忽變,宋府的主子們必然又是一番折騰,統統都會湧來,卻不想,南院一片寧靜,無風無浪,更無人聲。
呂止言納悶。
環珠卻已經推開了堂屋的大門,站在門口衝他道,“呂先生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