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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八公聽傾心來報說城門關了,一雙眼微微眯緊,大概也知道他們是中了段蕭的圈套了,卻是絲毫不慌,從容地吩咐,“那就在城內養傷。”
他看著床上躺在那裡奄奄一息的雲蘇,老臉一痛,眼中現出悲紅,一下子似乎蒼老了好多歲。
傾心也看著雲蘇。
彌月也看著。
夜辰也站在大床的一邊看著。
蘇八公打小看著雲蘇長大,傾心、彌月打小就伺候雲蘇,他們三個人,從沒有見過雲蘇傷成這樣過,從來沒有!
彌月一瞬間心口大疼,殺意洶湧奔出,強大的憤怒充斥著整個身體,讓她的身體跟著顫抖,垂放在身體兩側的手也緊攥成拳,掛於腰間的劍感受到了主人的憤怒,一陣嘶鳴不歇,彌月單手握劍,冷聲說,“我去斬了宋繁花!”
說罷,扭身就走。
蘇八公連忙喊住她,“站住。”
彌月大怒,“主公,她傷少爺不止一次兩次了,她該死!”
蘇八公坐在床沿,伸出袖子擦了擦雲蘇的臉,這張臉睡著的時候俊美的像一副畫,讓人不忍觸碰,仿佛一碰就會煙消雲散,蘇八公從來沒覺得雲蘇脆弱,可這一刻,看著躺在那裡的少年,忽然覺得,他再強大,再無可匹敵,也有脆弱的時候。
蘇八公伸手擦了一下眼,擦掉眼中的淚,卻是沉聲道,“聽我命令,從今日起,蘇客府閉門謝客,一律人等全都不許出府,違者,斬!”
彌月恨聲說,“就這麼便宜地放過那宋繁花嗎!”
傾心也道,“少爺今日受此大劫,全是因那宋繁花而起,主公讓我們去殺了她!”
夜辰微微眯眼,卻不關心這些事,他現在唯一關心的是,不能出府,他怎麼將解藥送出去?所有的計策,一環連一環,最終,其實是奔著解藥來的,彆到頭來,拿到了解藥送不出去,豈不白忙活了一場?
他眼珠子轉了轉,低沉地說,“讓我去吧,你們照顧王爺,我去斬了宋繁花。”
蘇八公冷瞪著他,“當我的話是耳邊風?”
夜辰立馬搖頭,“不敢。”
蘇八公冷聲說,“退下!”
夜辰不能打草驚蛇,隻好退下去。
蘇八公讓傾心去打熱水,讓彌月備香鼎,蘇八公要給雲蘇解毒。
而此刻,雲蘇沉在無邊無跡的夢裡,夢裡一望無垠,全是白茫茫的天際,天際裡有血腥氣,很濃鬱,濃鬱的讓他一聞就想嘔吐,他緊蹙著眉頭,往前走,走近,看到了一片血海,百丈城牆下,堆壘如山的屍體,撕殺成嚎的悲鳴聲,血流成河的屠戮場,很殘酷的戰役,很悲壯的複亡之路,而這裡,是衡州城的南天門。
雲蘇想,十年前,在南天門,段宗銘戰敗,跟隨著他的段家軍幾乎全軍覆沒。
所以,這是十年前的那一場戰役嗎?
原來,真的這般殘狠。
他有一瞬間的悲涼,為自己,為段蕭,可轉眼,看到段蕭一人力挑十萬大軍的英雄膽色,那個時候他還那麼小,就這般有膽有色,著實又讓雲蘇生出了十分十的警覺,這個男人若是在那個時候死了,就沒有今天這麼多事兒了。
心隨意轉,腦海裡晃過宋繁花的臉,眼前就出現了宋繁花,看到了她站在他的麵前,仰頭衝他微笑,那笑容,他從沒在宋繁花的臉上看到過,他忽然一陣頭疼,疼的控製不住,猛的啊一聲。
蘇八公原本在給他逼毒,忽然聽到雲蘇的嘶叫聲,嚇的手一抖,連忙收了功力,急急地把他重新放平在床上,正要大喊把他叫醒,卻不想,他自己醒了。
蘇八公大喜,還沒來得及說話,雲蘇猛地翻身側到床畔,口吐一大口血來。
蘇八公連忙給他拍背,提憂地問,“怎麼樣了?”
雲蘇將毒血吐出來,腦中清明了很多,可再去想剛剛的畫麵,就沒法再捕捉到了,他搖搖頭,重新躺在床上,卻沒力氣說話。
蘇八公很是憂慮地說,“你這次傷的很重,得想辦法回京休養。”
雲蘇閉著眼,睫毛一平如洗,過了一會兒之後,他虛弱地開口,“呂子綸。”
蘇八公沒聽懂,皺著眉頭道,“呂子綸在京都,就算他能治好你,也得回了京才行。”
雲蘇又慢慢地搖了搖頭,勉強撐住氣息說,“他晚上會來,呂子綸的能力外公是知道的,我受如此重傷,他那邊定然已經察覺到了,在我隨他離開後,外公對外宣稱我在養病,身為王爺,在陵安城養病,安逸山必然要來探望,他一來,外公就將他扣住,明日安箏大婚,娶她的人叫非池,可他的真正名字不叫非池,叫朱禮聰,是朱帝的兒子,朱帝殺了我娘親,我定然不會放過他兒子。”
蘇八公聽的一驚,“朱禮聰?”
雲蘇閉閉眼,緩氣,半晌後虛弱地應一聲,“嗯。”
蘇八公驚怒交加,“他竟然沒有死?”
雲蘇道,“我早就猜到他沒死,卻沒想到,他在段蕭的手中,這一步棋,連環之計,他們下的很好,以風澤引我們入局,再用朱禮聰來牽製住我的視線,段蕭很清楚,我一旦知道成親的人是朱禮聰,就必然不會放過他,我在等時機,卻因為宋繁花,遭此大劫。”
提到宋繁花,雲蘇的心口就痛的厲害,似被人用手撕開了,又在上麵紮釘撒鹽,然後拿在陽光下暴曬。
雲蘇很疼,眼淚又逸出了眼眶,可他不想讓蘇八公看到,就偏過了臉。
蘇八公瞪著他,“流都流出來了,還怕被彆人看見?”
雲蘇不言,淚從額頭滑過,沒入長鬢,滑落臉頰,大概這一生,他都不會這麼疼了,嘗過最疼的滋味,生死岌危,鬼門關前走的時候,他沒有在宋繁花的眼中看到一丁一點兒的不忍,她是真的要他死,不是玩笑。
雲蘇虛弱地笑了,“從小到大沒嘗過眼淚的滋味,這回孫兒也算是嘗一回了。”
蘇八公瞪著他問,“滋味怎麼樣?”
雲蘇嗓音微沉,“不怎麼樣,很苦。”
蘇八公歎息一聲,“這麼苦,咱們以後不嘗了。”
雲蘇輕聲道,“嗯。”
蘇八公起身,走到早就打好的水盆前,拿毛巾搓洗,再過來給雲蘇擦臉,擦罷臉對他說,“外公既知道了朱禮聰的行蹤,就定然不會放過他,你放心回京養傷,這裡有我。”
雲蘇沒再說什麼,他此時很虛弱,能說這麼多話已是極限,但有蘇八公的保證他就很放心,他閉上眼,沉睡了過去。
晚上,呂子綸如一縷縱入凡間的風,神秘陡然地出現在雲蘇的房內,很快的,他又離開,第二天蘇八公沒有讓任何人進屋,讓傾心、彌月、夜辰都留在了外麵,他一個人進屋,進屋後發現床鋪已空,四處整潔,便知道呂子綸是來過了,他不動聲色,依舊在房屋裡逗留了很久,做出雲蘇還在屋內,他給他療傷的假象,然後出來,讓傾心告知安逸山雲蘇在他陵安城受襲一事。
安逸山連夜關閉城門,就是與段蕭沆瀣一氣了,雲蘇受傷這麼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知道,卻裝聾作啞,就是不想參與,雲蘇卻非要讓他參與。
蘇八公也知道雲蘇的意思,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安逸山,本王受傷了,你來不來看。
不來看,怠慢王爺,殺頭之罪。
來看,便是羊入虎口。
安逸山曆經兩朝,一個朱帝,一個雲帝,這兩個皇帝都不是好鳥,他能在這兩個皇帝之間遊刃有餘地活著,真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傾心把話帶到之後就走了,安逸山一個頭兩個大啊,今天是他女兒成親的日子,偏生王爺也在今天向他施了威。
一大清早,安逸山就親自登門上了花蕭府。
花蕭府裡頭,雖然經過了昨天的血腥殺戮,可不影響今日的大喜之事,白鷺院撤去了昨日陰險布陣,全換上了大喜燈籠,每個院子的門上都貼了喜聯,從進門開始,一路紅燈籠掛到底,雙囍字很有藝術地貼著,就連窩在一角的白鷺,每隻白鷺的腳裸處都綁了喜色的紅繩,翅膀上貼了囍,環珠、綠佩這兩個丫環也換上了粉色的長裙,就連宋繁花,今日也穿了紅色櫻花長裙,段蕭不是新郎,卻要主婚,也不能穿的太深暗,便也換了紅色的禮服,還有無方、七非、沈九、風澤,全都換上了不同顏色卻同樣喜氣的偏紅的衣服,一入院,便是喜氣洋洋的景象。
段蕭坐在書房裡頭,因為身上的毒沒有解,從昨晚開始,他就沒在白鷺院住,都住書房,玉香、無方在跟他說大婚的各項事,段蕭沒結過婚,也沒主過婚,這還是頭一遭,為了不失禮,他自然是讓無方去外麵各方打聽了,此刻無方正跟他說陵安城主婚以及婚禮進行的各項流程,還沒說完,門外響起三道敲門聲,再接著就是一個府兵的聲音,“少爺,安城主來了。”
段蕭眉頭一挑。
無方奇怪地問道,“他這個時候來做什麼?”
段蕭勾唇淡笑,目光往外看了一眼,眯眼道,“還沒到迎娶的時辰,他肯定不是衝著婚事來的,那麼,”他單手點了點桌麵,想到昨晚雲蘇受傷一事,他揚頭衝玉香說,“剛無方說的各項注意流程你都聽清了吧?”
玉香說,“聽清了。”
段蕭唔一聲,“那你去白鷺院,跟軟軟說一說,她等會兒也要主婚的。”
玉香笑了笑,點頭應聲,轉身下去。
段蕭對門外的府兵說,“把安城主帶到書房來。”
府兵應一聲,下去帶人。
安逸山被帶到書房,看到段蕭,也不拐彎抹角,直接把今日早上傾心去他府上說的話,還有他的擔心以及來意說了,說罷,他憂心地在房間內踱著步子,“雲蘇在這個時候讓下人傳遞這種話,我聽著很不妙啊。”
段蕭眯了眯眼,“他傳這種話給你,無非是讓你去看他。”
安逸山停住步子,抬臉看他,“就是因為如此,我才覺得不妙,你說雲蘇是知道朱禮聰身份的?”
段蕭緩慢道,“嗯。”
安逸山愁眉苦臉地說,“他知道朱禮聰的身份,卻早不傳話晚不傳話偏今天傳話,那就定然是在打朱禮聰的主意,而今天是我女兒與朱禮聰成親之日,我斷不能缺席的。”
段蕭笑道,“你太緊張了,他今天傳了話,說他受了傷,沒說就非要讓你今天去看他啊,等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安逸山猛地一拍腦門,“你看我,老糊塗了。”
段蕭不置可否一笑,心中卻在想著,不是你老糊塗,是你老精老精,雲蘇隻是讓一個下人傳了句話,你都能想這麼多,瞻前顧後,什麼都想保,可這世上,但凡有人,就有意外,誰能確保萬無一失?
段蕭又往窗戶外看了一眼天光,一臉高興地說,“快到迎娶的時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朱禮聰?”
安逸山笑道,“不用了,中午在你花蕭府辦酒宴,晚上在我城主府辦酒宴,我看得見他的。”
段蕭隻是客氣地問一下,安逸山不看他也不勉強,就問安逸山還有沒有彆的事,安逸山說沒了,段蕭就讓無方親自送他出門,這一出門,安逸山心中就踏實了,他覺得有段蕭陪他一同往蘇客府看雲蘇,就算那裡有陰謀,也有人替他擋。
安逸山回到城主府,去找安夫人跟安箏。
安箏今天嫁人,自是鳳冠霞帔一整套,七分酷似宋繁花的臉,如今額頭也貼了櫻花鈿,媚眼如絲,一眼勾魂,安夫人給她打扮完,轉頭看著自家女兒,咦了一聲,笑道,“這果然是成親的日子不一樣啊,眼都勾魂了,以前娘怎麼沒發現你眼睛這般迷人的呢。”
說著,安夫人湊到安箏眼前去看,越看越被其吸引。
安箏伸手,握住安夫人的手,語氣自如地說,“女大十八變嘛,女兒肯定是越變越好看啊。”
安夫人笑道,“說的是。”
她見安箏各處都打理妥當了,就拿紅蓋頭搭在安箏的頭上,隨著紅蓋頭落下,擋住的是那一張酷似宋繁花的臉,還有那一雙媚如勾魂充滿恨意的眼。
結婚是喜事,這嫁的男人又是朱帝血脈,安夫人自是笑的合不攏嘴,扶著安箏坐在床上,吩咐身後的丫頭們在床上撒花生蓮子等,雖說朱禮聰是花蕭府的人,可白天的宴席在花蕭府舉辦,晚上的宴席卻在城主府,是以,這新婚第一夜是在城主府裡過的,這也算是段蕭對安逸山的尊重。
吉時還沒到,安夫人將每個細節的事情都安排恰當後就坐在床邊陪安箏說話,當然,這些話除了安箏嫁人的高興和不舍外,更多的卻是閨房之事,新婚第一夜,不能讓丈夫嫌棄了。
安夫人摒退所有丫環下人,悄悄地對安箏傳授著床第之事,安箏聽著,嘴角輕輕勾起,卻是不言不語。
話說到一半,門外有丫環通傳,“夫人,小姐,老爺來了。”
安夫人笑著收起話音,對安箏小聲說,“這事兒晚點娘親再仔細地給你說,一時半刻也說不到太多,你記住我先前說的就行了。”
安箏應道,“娘親放心,女兒都記下了。”
安夫人拍拍她的手,很是欣慰地起身去開門,門開之後又走出去,關上,安逸山看她一眼,伸手把她拉走,安夫人莫名其秒,但還是跟著他走,去到另一個院子,他們自己的院子,安逸山把他夫人按在椅子裡,倒了茶,自己也坐下去喝茶,邊喝邊把今天早上傾心來過以及他去了一趟花蕭府麵見段蕭的事兒說了,說罷,安逸山攏緊眉心,一臉憂心忡忡地說,“我真害怕今日這親事會出意外。”
安夫人倒是一臉都不憂心,聽了安逸山的話後對他寬心地說,“我們是嫁女,花蕭府是迎娶,他們都不憂心,你憂心個啥?”
說著,便聽見了外麵緊鑼密鼓的鞭炮聲和喇叭聲,安夫人立刻喜笑著站起來,安逸山也站起來,付先喜衝衝地衝進來,對他們二人笑著說,“老爺,夫人,花蕭府的迎親隊伍來了。”
安逸山忙道,“快隨我去接。”轉頭對安夫人說,“你去把安箏扶出來。”
安夫人連連地哎著,歡喜地去了。
門口,朱禮聰穿著大紅喜服騎在馬上,身後是喜轎,再之後是儀仗隊,再之後就是城內好幾十名段家軍,他們都穿著紅色喜服,氣勢如虹地跟著,一長隊的人,浩浩蕩蕩,往城主府來,聲鑼震天,排場浩大,自然引來了很多吃瓜的群眾們,大人小孩老人都跑出來看熱鬨,一時,街上熱鬨非凡,鬨哄哄的。
朱禮聰不喜歡安箏,娶她隻不過是時局所迫,權宜之計,但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就算他不喜歡安箏,這個女人也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妻子。
外麵這般熱鬨,幾乎滿街的紅鑼仗隊,雖然蘇客府緊閉謝客,卻還是聽到了外麵的聲音,蘇八公背手站在庭院的一株迎光樹前,看著橫架在屋簷上的那片天,看了很久,這才對著空中喊了一聲,“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