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葉從樹上落下來,接著便是一道瘦高的影子,隱風應一聲,“主公。”
蘇八公背著手,依舊看著天空,對他吩咐說,“守在懷蘭院,不許任何人進去,但凡不聽命令擅進者,一律格殺。”
隱風輕聲應道,“是。”
蘇八公對他擺擺手,一片葉落地,人就不見了。
陵安城主府嫁女兒,這天大的喜事老早就向城內的大家大戶們發了喜貼,雖然是嫁女,可也是賺錢的好時機,衝著監國將軍,衝著城主,這禮也不能少了,是以,照安逸山這種見風使舵的性子,怎麼可能不見人就發,所以,幾乎城內稍微富貴一點兒的人家全都接到了喜貼,拿了喜貼就得來,不然,你不給城主和將軍麵子,城主和將軍就不會給你麵子。
花蕭府坐的水泄不通,人手都不夠用,從城主府借了上百號人來伺候這些食客們。
雲蘇也收到了喜貼,可他受了傷,不能動,自然是蘇八公帶人前來。
蘇八公帶了夜辰和彌月,留傾心在府上照看其實已經回了京城的雲蘇。
蘇八公帶了厚禮,無方在門口負責寫帳,看到蘇八公,揚聲一喊,記下名字和禮物、帳錢,而聽到蘇八公的名字,段蕭和宋繁花都停住了手上的動作。
其實,經昨夜的事情過後,他花蕭府與蘇客府就已經明明白白地把敵我勢同水火的仇寫在了臉上,如果是一般人,在看見自己的孫兒差點一命嗚呼之後定然不會上這趟門了,畢竟,仇人見麵,誰不眼紅?
可蘇八公一臉平靜,眼沒紅,氣不戾,上帳的時候還說了一句恭賀的話。
段蕭親自過來迎接他,說是迎接,大概也是氣他的成分多,因為段蕭走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王爺呢?”
蘇八公看著他說,“昨夜受那麼重的傷,沒死就不錯了,他如今起都起不來,沒辦法來賀喜,隻有老夫來了。”
段蕭笑著說,“有老先生來,是一樣的。”
蘇八公往他肩膀後麵瞅去,見庭院裡人滿為患,雖還沒開席,卻桌桌滿盤,他一時說不上的滋味在心頭,有人歡喜,就有人憂,他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在段蕭的帶領下進了裡麵。
朱禮聰在城主府接到了安箏,親自抱著她上了花轎,安逸山和安夫人看著,喜不自禁,等安箏坐穩,喜婆笑著將紅簾放下,手帕一甩,得到朱禮聰的首肯後就揚聲說起轎。
轎子一路往花蕭府去,安箏坐在四壁通紅的喜轎內,身體放鬆,單手撐著額頭,緩緩把玩著鳳冠霞帔上的櫻珞、珍珠和金邊紋線,一邊兒把玩一邊兒勾唇冷笑。
她想到衡州的受措,想到京城的受措,想到在將軍府所受到的淩辱,一點一點地,指尖沒入了肉裡。
不單是柳紹齊的仇,她自己的仇,她也要報。
她伸手摸摸臉,這張臉,這個身份,真是恰如其分。
花蕭府離城主府並不遠,也就兩條街的路,很快就到了,新人入府,自是讓來客們一番祝福,朱禮聰牽著紅繩的一頭,安箏牽著紅繩的另一頭,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踏進門檻。
段蕭與宋繁花坐在喜堂前左邊的兩張椅子裡,安逸山跟安夫人坐在喜堂前右邊的兩張椅子裡。
四個人,都是一臉喜色地看著踏門進來的新人。
司儀是安逸山請來的,當地有名的主婚人,也是一臉喜色,在兩個新人進來後就開始了拜堂流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送入洞房!”
流程做完,朱禮聰拉著安箏去了婚房,朱禮聰不喜歡安箏,在外麵是為了給安逸山麵子,就事事做足,可到了沒人的婚房,他是連看安箏一眼都不願意的,把她牽到婚房之後,二話不說,又走了。
安箏聽到關門聲,揚手就將喜帕揭了,找個椅子坐下。
沒一會兒,門口傳來一道聲音,“小姐。”
安箏聽到這個聲音,眼眸微微一動,開口說,“進來。”
丫環走進來,反手又將門關上,她手上提了一個食盒,走到桌邊後就將食盒放在桌麵,打開蓋子,從裡麵端出菜,邊擺放邊說,“小姐先吃點飯,這酒席也不知道要持續到好久,晚上還得去城主府,你先墊墊肚子。”
安箏嗯一聲,挽起長袖,拿起筷子,端起碗,吃了起來。
吃了兩口後對丫環說,“你也坐下來吃。”
丫環看她一眼,坐在了對麵,也拿起筷子吃,雖然兩個人坐的遠,可不難看出,這二人之間的配合很默契,安箏吃了一會兒之後,對麵的丫環說,“我看那非池一點兒也不喜歡安箏,小姐與安箏的身材錯的太遠了,你這衣服裡麵的發泡物不能讓他看見,不然,跟他分房?”
安箏麵色無恙地說,“不用,他不喜歡安箏,自然不會多看一眼,不說我衣服裡裝有發泡物了,就是臉上多一個洞他也未必看得見,這點兒不用擔心。”說著,吃一口菜,又繼續,“再者,成親第一天就分房,非池可能是無所謂,但這事兒傳到了段蕭與宋繁花耳裡,難保他們不會想些什麼,這二人太精明,萬不能再像上次一樣粗心大意。”
丫環點頭,“小姐顧慮的是。”
安箏說,“吃吧,吃完之後我要睡一會兒,你去守門。”
丫環應聲說,“好。”
安箏不再說話,安靜地吃飯,吃罷就合衣躺在床上睡,雖然鳳冠很重,可這不影響她睡覺,人生行到這裡,她也算是酸甜苦辣都吃過了,她能忍雲淳的玩弄,能忍黃襄貴的鞭笞,又如何忍不了一個小小的鳳冠壓頭?
閉上眼睛前,她想,宋繁花,你施加在我身上的痛,我會一一還給你。
酒席上很熱鬨,氣氛一度很高昂,蘇八公雖與這次的親事兒沾不上邊,可依舊被段蕭奉為了上賓,朱禮聰在敬了安逸山、安夫人、段蕭、宋繁花之後,過來敬蘇八公。
蘇八公看著麵前這張刀疤猙獰的臉,眼睛睜的很大,一瞬不瞬,他要好好看一看朱帝的兒子如今長成什麼樣了。
可惜,眼前的這張臉,被毀的太狠。
唯一看的清的,就是那雙眼睛。
稚嫩漆黑,好像真的如朱帝的那一雙眼般,暗藏殺機。
蘇八公收起打探的視線,執杯與朱禮聰碰了下,碰杯的時候說了一句恭喜。
朱禮聰麵無表情地喝下,說了一句同喜。
蘇八公微微一笑,笑容卻不達眼底,這好比狼對羊說我想吃你,羊對狼說我也想吃你,而最終,狼吃了羊,獵人又殺了狼。
蘇八公轉身坐下,繼續吃菜。
朱禮聰去敬後麵的人。
段蕭跟安逸山也去敬酒,宋繁花與安夫人坐在一起熱鬨地聊天。
一頓結婚喜宴從中午吃到晚上,晚上是在陵安城主府,朱禮聰與安箏坐著轎子去的,去了就沒再回來,當天晚上,宴席結束,段蕭帶著宋繁花離開,二人沒有坐轎,也沒騎馬,就一左一右地走在馬路上。
說的是一左一右,其實是一個人走左邊的大街,一個人走右邊的大街,二人中間隔了很寬大的一條街。
段蕭雙手負後,看著眼前塗塗展開的地標燈籠,看著迎著燈籠的火光而起的六月月色,他頓住腳步,抿住嘴角,對馬路另一麵的女人說,“你不能過來與我一起走嗎?”
宋繁花挽起雙臂,斜眼瞅他,“毒沒解就安分點。”
段蕭道,“我很安分,我想讓你不安分。”
宋繁花噗嗤一笑,笑容印著朗朗紅衣,像極了紅繩另一頭的新娘。
段蕭心口一動,對著她張開雙臂,誘惑地說,“你過來,我想抱抱你。”
宋繁花搖頭,不依他。
段蕭說,“今天是大喜之日。”
宋繁花輕笑,“是非池的大喜之日。”
段蕭指指自己的紅服,又指指她的紅衣,“咱們也算。”
宋繁花笑著看他,夜色下的男人一身冷暗低調半分張揚都不顯的紅服立於路邊鋪子的簷下,目色漆黑宛若三分夜色,笑容安靜溫暖,雙臂展開,等她投懷。
宋繁花無奈地歎一聲,還是飛撲著紮進他的懷裡。
一入懷,滿身竹香和酒香。
段蕭雙臂一攏,將她圈在懷裡。
宋繁花把臉貼在他的胸口,問,“疼嗎?”
段蕭不應,閉著眼吻著她的發絲,順著發絲往下吻上她的耳朵,再之後是臉頰和腮幫,在腮幫摩挲盤桓了一會兒,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覆上她的唇。
隻一吻,他就心尖一揪,呼吸一沉,他忍痛將她推開。
宋繁花立刻又退回到對麵的馬路邊兒上,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段蕭先對著她說了一句沒事兒,又喘著氣,雙手緊握,把自己靠在了身後的木柱上,平複心裡的燥動和心底的疼意。
雲蘇這一招真的是又狠又卑鄙,段蕭心想,殺他或毀他都沒有這一招管用,因為雲蘇自個對宋繁花隻能看不能碰,所以,也要讓他嘗嘗這種滋味嗎?
宋繁花看段蕭那般難受,責備又心疼地說,“毒還沒解就不要碰我了,你每天這麼疼幾次,疼的把毒加重了怎麼辦?”
段蕭勉強忍住心口的痛,對她說,“我真沒事兒,你不要擔心,就是覺得你穿紅衣的樣子很好看,想抱一抱。”
他很想再看宋繁花一眼,可這個時候他真不敢看了,轉眼看向前方,抬步繼續走,邊走邊說,“我若今天不抱一抱你,我會遺憾終生的。”
宋繁花也跟著繼續走,不知是安慰他還是安慰自己,笑著說,“往後有你抱的,等你毒解了,你想抱多久都給你抱,但現在你還是忍著,我可不想你因為我把那毒弄成無解之毒。”
段蕭聽話地說,“嗯,不抱了,你不用憂心。”轉念想到她說的那句“往後有你抱的”又控製不住的高興,對於一個走在沙漠地裡的人說,往後天天給你甘霖喝,誰能不高興呢?
可高興歸高興,段蕭是萬萬不敢再抱宋繁花了,二人就這般一左一右隔著大街走著,回去後還是一個人回白鷺院睡,一個人去書房睡。
進了書房,段蕭將門關住,走到一邊兒椅子裡坐下,坐下後就喊無方來沏茶,沏茶過來,他連續喝了好幾杯,這才將茶杯擱下,對他說,“夜辰大概拿不到解藥了。”
無方說,“沒有說拿不到啊。”
段蕭揉揉額頭,“跟他說的時間是今天晚上,雲蘇受了傷,蘇八公一定會寸步不離地照看,但今天成親大事,雲蘇不能來,蘇八公就會來,蘇八公一來,雲蘇身邊能守的人就少了,我以為蘇八公會帶傾心或是彌月,沒想到他把夜辰也帶來了,夜辰不能在蘇八公離開的這個時間段裡拿到解藥,那就拿不到了。”
無方一聽,即刻皺眉說,“那豈不是功虧一簣?”
段蕭望著窗外的月色出神,好大一會兒之後說,“明日我與安逸山上門去看雲蘇,到時候再看情況。”
無方眯眯眼,“我跟少爺一起去。”
段蕭搖頭說,“不用。”轉而又道,“昨夜蘇進、蘇昱、蘇墨出城,夜不鳴、肖璟還有薛少陽有沒有把他三人拿下?”
無方說,“沒有。”
段蕭眉頭一挑,“嗯?”
無方道,“那三人一剛開始確定是全力以赴在戰,可到後半夜,忽然就收兵了,這三個蘇府的少爺實力很強,我方也傷亡慘重,肖璟、夜不鳴和薛少陽都不讚同去追,所以,他們三人應該是離開了。”
段蕭陡然一愕,“離開?”
無方道,“嗯。”
段蕭忽地一下子站起身,眼神冷寒,背手在書房裡走起來,邊走邊擰起眉頭說,“蘇八公尚在陵安城,雲蘇又傷成那般,他們三人斷不可能離開的,若真的離開,那就是……”
段蕭忽然一轉身,說,“雲蘇走了。”
無方一怔,“死了?”
段蕭道,“不。”他眯起眼,看著窗外的月色,冷笑,“被人救走了。”
無方不解地說,“城門在關著,他又傷成那樣,不說走十步路了,就是走一步路他也會因傷而陷入喪命的危險,就算有人來救他,輕功高強,飛簷走壁,他也受不住啊。”
段蕭道,“你說的都對,可雲王朝還有一族人,不用飛簷走壁,不用輕功高強,隻一卷風雲譜,就能將人救走。”段蕭手指伸出來,貼在軒窗的紙上,“在衡州,呂止言曾用一張白紙,救走了沈寒,當時百書齋離懸空山不遠,呂止言大概也就隻有那點能耐了,可京城與陵安城千裡之遙,能用一張風雲譜將雲蘇救走的,隻有呂子綸有這個能耐,所以,呂子綸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