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法利賽之蛇(七)_他與它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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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法利賽之蛇(七)(2 / 2)

這句話決定了他之後的很多決定,因為他還年輕,總有許多時間可以試錯,可是……到了這會兒,他還有沒有那麼多犯錯的機會呢?

謝凝苦笑,他摸了摸腦門上的疤,邁出一步,再邁出一步,慢慢就朝著前方走去了。

這一路上,我的運氣總是大起大落的,他想,落到現在,怎麼著也該到了起的時候了吧?

他越往裡走,越能聽見那些奇異的聲音時而像獅子的怒吼,時而像大風回蕩在山穀間的狂嘯,一陣像怪異難聽的老鴉大叫,更多的時候,是神也無法解讀的,不可名狀的蛇嘶聲,仿佛銅絲一樣交叉纏繞,編織出源源不斷、古舊怨毒的咒言。

厄喀德納就這樣大肆地發著脾氣,猶如作祟的颶風。他叫罵神明,詛咒一切的聖靈,在深不見底的地宮,漆黑混沌的阿裡馬,他幾乎要在漫長的放逐中發狂了。他流淌著世上所有的毒液與恐怖,而那苦毒繼而在死一樣的孤寂中沒有儘頭地醞釀,使他無時無刻不在煎熬地燃燒。

“你們驅趕我到這裡,又引誘我、戲弄我,使我不甘地哀嚎,做出這種卑賤的行徑,真以為我會善罷甘休嗎!”蛇魔朝上蒼咆哮,怨恨的烏雲便糾纏在奇裡乞亞的天空,他滴滴嗒嗒地淌著毒涎,獠牙早已在千百年的憎恨中打磨得無比鋒利,更甚於戰神阿瑞斯的矛尖。

“奧林匹斯神!再如何不敢麵對我,早晚有一天,我會伴隨著憤怒消亡,新的厄喀德納立刻便能重新誕育妖魔的子嗣,到了那個時刻,我們必然要終結你的統治,宙斯,你且等候!”

聽了這瀆神的大不敬話語,蒼天惱怒地降下雷霆,睡神也得到傳召,從冥界上到阿裡馬的地宮。

祂隱藏在陰影中,趁著發瘋的蛇魔不注意,急忙用熟睡的鬥篷蓋住他的身軀。而後,祂同樣不敢停留太久,因為擔心原始神族的流毒會腐蝕他的神力,看到厄喀德納驟然睡去,睡神也悄無聲息地抽身離開。因為來去匆匆,他不由忽視了遠處的渺小人類。

落在謝凝的耳朵裡,就是上一秒,厄喀德納還在激烈地鬼吼鬼叫,下一秒,嘎地沒聲兒了。

謝凝“?”

他按捺不住好奇心,試探性地加快了速度,小跑著趕過去。

穿過第二重宮門,隻見滿地的狼藉廢墟,一條人身蛇尾的妖魔仰麵倒在中間,正規律地打著小呼嚕。

很明顯,睡著了。

謝凝“??”

咋回事,你這個腦子真有點問題吧,怎麼一陣一陣的,抽風呢?

但是不得不說,這個局麵對他是最有好處的,幸運果真眷顧了謝凝,使他不用麵對一個醒著的,怒火中燒的厄喀德納。

哈哈,感謝幸運女神!

謝凝屏住呼吸,他輕手輕腳地爬過斷壁殘垣,來到厄喀德納身邊。

這妖異的生物,雖然沒有蓋亞的直係血統,但體型也比普通人大了好幾倍。那條蛇尾蜿蜒盤繞,謝凝估計了一下,長度恐怕不下八米,把他全須全尾地塞進去之後,還可以再加三個人,一塊在裡頭疊羅漢。

真是……綺麗無比啊。

謝凝蹲在他旁邊,在親眼見識了蛇魔的憨憨行為之後,他對厄喀德納的心理恐懼指數大幅度降低了,導致他居然敢大著膽子,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戳戳對方的蛇鱗。

哇,好堅硬。

謝凝戳了一下,再戳了一下,厄喀德納始終沒有醒來,他冰冷地吐息,健碩的胸膛卻全無起伏,上麵覆蓋的金色刺青、絢麗珠寶,也像凝固了一樣。

……啊,這麼看,我畫錯了好多細節!謝凝皺起眉頭,儘管胸口還疼得厲害,但他伸長脖子,隻是專心致誌地近距離觀察那些刺青的圖案。默背一會,他接著去觀察鱗片排列的順序和結構。

漸漸的,他心中的懼怕如潮水般退去,謝凝嘴裡念念有詞,眼睛同時放出閃亮的光彩。他喜悅地凝視,宛如一個走進了失落館藏的學者,試圖僅憑自己的記憶,背誦完整間圖書館的古籍。

要是能上手就好了,畢竟是從來沒見過的肌肉結構,從沒見過的光澤鱗質,多麼珍貴……多麼千載難逢的機會!

謝凝忽然頓了一下。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頭,望著羊毛海綿,以及手上的金壺。

——等等,我不就是來上手的嗎?

柔軟的羊毛浸透香膏,蓋過了空氣中濃重的毒腥氣味。謝凝偷偷摸摸地擦拭那些堅硬緊密的鱗片,專心觀察膏油滲透之後的光彩。

他擦一下,停一下,又歎氣,又高興,忍不住脫口而出“真好看……”

不對,謝凝驀地回過神來,急忙閉上嘴。

你哪來那麼多話?專注取材就行了,為什麼還要發出聲音,萬一被對方聽見怎麼辦?

謝凝一麵痛斥自己,一麵在心底對厄喀德納懺悔。

既然我給你畫畫,那你就是我的模特了,可惜我窮得叮當響,實在沒報酬給你,就幫你擦擦尾巴好了……我一定給你擦得乾乾淨淨、香噴噴的,你彆嫌報酬寒酸呀。

他高高興興地擦,一點沒想過,厄喀德納沉浮在睡神的陷阱裡,對外界發生的一切,尚存模糊的感知。

起先,蛇魔陷在無邊黑沉的夢境裡,知曉這是睡神的把戲,氣得更加發狂,恨不得一路殺上奧林匹斯山,將所有的神劈手撕得碎碎的,方能緩解心中的恨毒。

就在這時,他突然感覺到,旁邊有個小東西,一下一下戳著他的鱗片。

殺了你!厄喀德納在夢中嘶嘶亂叫,驟然找到了怒火的發泄口,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你這個卑微的、低賤的、無能的……!

甜蜜的芬芳膨開、逸散於空氣中,有團柔軟的東西,輕輕覆蓋在他冰寒的蛇鱗上。

……嗯。

嗯……好溫暖。

恍惚中,羊毛蘸著香膏,溫柔地擦拭過他的蛇尾。每擦一下,他的肌肉都會因為這樣的暖意而痙攣,厄喀德納吃驚地嘶叫,太想抱著自己的尾巴滾成一團。他努力壓製這種不受控製的悸動,可是沒有用,他的內臟在抽筋,眼球也在眼膜下瘋狂竄動。

他很茫然!很不知所措,很……很困惑。

羊毛,以及抓著羊毛的那雙手,時不時地用纖細的小指頭尖兒挨著他,時不時地灼燙著他的靈魂。

蛇魔不安地哆嗦,他很想睜開眼睛,可是不行,他尖銳的手爪紋絲不動,尾巴亦沉重得像是俄塔山,隻因這是睡神的旨意,非要他在睡眠中消弭怒氣之後,方能清晰地醒來。

在這樣的觸摸下,他感覺自己是多麼脆弱啊。他妄想發出聲音,可發出的儘是顛三倒四,嘟嘟囔囔的囈語,他的舌頭好像打了三四個結,或者在嘴唇間徹底酥軟了。厄喀德納已經在急促地呼吸,他的胸膛隆隆作響,怎麼也擺脫不了神魂叫人撥弄的感覺。

就在這個時候,這個要命的時候,蛇魔再次聽見了那個聲音,近在咫尺。

“真好看……”

這個人說,他的音量小如一粒葡萄籽,落在厄喀德納的耳朵裡,大得便如一把神霆雷火。

是你?是你!妖魔驚駭地嘶叫,然而,他的腦袋卻在這一聲誇讚中融化了。他沉重的軀殼尚留在原地,靈魂則向上漂浮,醉醺醺地徜徉到了雲端,他嗚嗚咽咽,理智片片離解,迷蒙的、放鬆的雲霧中,厄喀德納化成一灘,軟乎乎地四處流淌。

他真的睡著了。

工作完成!

謝凝累得要死,一壺香膏不夠用,他再跑去灌了兩次,才擦完這條尾巴。一放下手,他就繃不住了,又困又疲憊,隻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他拖著腳,無情地把一條芳香四溢的大蛇留在後麵,躺在宮殿入口邊的樹叢裡,一閉眼,便沉沉地入了眠。

翌日清晨,謝凝是被開門的聲音吵醒的。

波呂薩俄耳避開他的兄弟,擅自推開宮殿的大門。他的本意,是想瞧瞧小個子的死相,可他不曾想到,他探身去看的時候,那小個子居然還活著,並且是剛剛睡醒的模樣。

“你!”巨人按著鞭子,吃驚地壓低聲音,“你這不知羞恥的凡人,怎麼敢偷奸耍滑,無視自己的職責,反而在這裡躲懶?這下,我是一定要用鞭子把你打死的!”

謝凝嚇了一跳,趕緊一骨碌地爬起來,揮舞著羊毛,為自己辯解“我,做完了!”

波呂薩俄耳將信將疑,冷笑道“不光是個懶蛋,還是個拙嘴的騙子喲。你怎麼敢說自己接近了主人,光憑你這孱弱的凡人身軀嗎?”

謝凝真的壓製不住自己的怒意了,他也在心裡冷笑。

好,你一天到晚就找我的茬,是吧?我讓你找,你好好地找。

他站起來,假意懼怕地對巨人說“厄喀德納,睡著了,他很高興,但是,不知道,我。”

波呂薩俄耳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說“主人竟睡著了,心情還很愉快?你一個凡人,如何有這麼好的運氣?”

“我的,功勞,給你,”謝凝做了個給予的動作,“放過我,彆殺我!”

這下,波呂薩俄耳真的心動了。

在所有的巨人中,即便是他們的兄長,也沒有得到近身服侍蛇魔的殊榮。假使他頂替了小個子的功勞,那他在這裡的地位,該上升到多麼崇高的程度!

看他慢慢鬆開了按著鞭子的手,謝凝知道,這白癡必定起了歪心思。他急忙扔下被香膏浸透的羊毛,一瘸一拐地跑出好不容易打開的大門空隙,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啊哈,厄喀德納是睡著了,可它究竟高不高興,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像它這樣強大暴躁的原始妖魔,怎麼可能容忍下屬在自己睡著的時候做小動作?這個功績就讓給你,千萬彆客氣。

見膽小的人類識相跑遠,波呂薩俄耳十分滿意。他拾起地上的羊毛,快步走進宮殿深處,走向慢慢睜開眼睛的厄喀德納。

他心中訝異,因為內室布滿香膏的氣味,人類真的為蛇魔擦拭了尾巴。

看見恭恭敬敬的波呂薩俄耳,厄喀德納眉宇間的柔情即刻消失不見,他猛地躍起來,蛇尾盤旋,黑發狂舞,凶性大發地瞪著巨人。

“怎麼是你站在這裡礙眼?!”他怒氣衝衝地問,“你這個做賊的傻瓜,昨夜在這的人呢?”

波呂薩俄耳暗叫不好,但他還是為自己狡辯道“偉大的主人,昨夜就是我畢恭畢敬地伺候你的,像羊群伺候獅子一樣謙卑。”

“哼。”厄喀德納冷笑一聲,他看到巨人手裡拿的羊毛,更是怒不可遏,覺得他褻瀆了什麼似的,他低聲說“把羊毛放在地上吧,阿特拉斯的子孫。”

波呂薩俄耳依言照做,隻是,他不知道有什麼樣的悲慘命運正在前方等候自己。

在他放下羊毛之後,厄喀德納便因為不想用血染臟身上均勻柔潤的香膏,下令讓無數巨大的毒蛇纏上巨人的身軀,勒著他的四肢,將他活活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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