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法利賽之蛇(七)_他與它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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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法利賽之蛇(七)(1 / 2)

他與它!

四臂巨人悚然震動。

他們和厄喀德納久久居於暗不見天日的地宮,同所有蓋亞的遺族一樣,承受著被放逐的命運,日益暴怒,日益狂躁。蛇魔沸怒的擊打,足可以掀起一個國家的地震,他尖利的咆哮,亦要使睡神也從氈毯上慌張地驚醒。

但那些激烈的言語和動作,驕橫傲慢的大吼大叫,遠比不上他輕柔的嘶鳴來得危險。現在,厄喀德納盤桓在黑夜裡,每一根頭發上都長出蠕動的毒蛇,嗬出的每一個字,都令聽到它們的生靈耳孔腐爛、七竅流血。

四臂巨人用他的兩雙手臂牢牢捂住耳朵,慌慌張張地退下了,因為蛇魔的憤怒波及了他,冰冷的血液正在他的身體裡尖銳地焚燒。他一直逃到很遠的地方,才敢歇下來鬆口氣。

“兄弟!”其餘的巨人們都圍攏上來,“你為什麼帶著銅牛,去了又回?主人呢?”

四臂巨人急促地說“你們快去收攏那些人類的祭品,叫他們挨個排著隊進那宮殿的大門!厄喀德納不知因何惱怒,竟不肯食用銅牛,再這樣下去,隻怕他控製不住惡毒的脾氣,從他的魔宮竄出之後,就要像羊羔似地把我們劈裂在地上,吮吸我們的臟腑,嚼碎我們的骨頭和骨髓了!”

巨人們聽著他講述的前景,都怕得瑟瑟發抖,發出打雷一樣的喘氣聲。

之前看守人群的幾個巨人,有一位是他們中比較聰明,善思考、能言辯的,被稱為波呂薩俄耳。這巨人自詡與眾不同,智慧得像被雅典娜的盾牌捶過,不料卻被低微的人類擺了一道,從今往後,不得不給祭品們固定的食物和水。他因此痛恨起那個出頭的人,他一根指頭就能按死的小個子。

波呂薩俄耳轉轉眼珠,想出一條他認為上好的計策。

“唉,兄弟!”他小聲叫道,“我有個好人選,說不準能叫蛇魔高興。你們聽我說,這次來的人類祭品,有一個鬼點子特彆多,能想象嗎,他隻看了一眼,就發現了銅牛的秘密,知曉怎麼不燒傷手去擦洗那些畜牲的法子!這個人是務必留不得的。”

四臂巨人連連點頭,果然順著他的話接下去“不錯,以前的經驗告誡我們,這樣的人留在地宮,將來一定會留下很大的麻煩。既然他知道怎麼擦洗銅牛,那他一定也知道怎麼擦洗毒蛇的鱗片吧?波呂薩俄耳喲,你帶上鞭子,先把他提來!”

與此同時,遠在牧場的謝凝,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惹來了棘手的麻煩。

巨人來了又走,搞得人心惶惶,他就和人們共同圍坐在陰涼的地方。其他人交換自己知道的所見所聞,謝凝則是專門鍛煉聽力來的。

“據我知道的,在傳說中,厄喀德納是泰坦提豐的伴侶,她生下了太多罪惡滔天的兒女,但大多被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殺死。”一個年長的王子說,謝凝也不知道他多大了,反正他們這的人長得都蠻成熟的。

另一個人接著說“啊,提豐,久遠以前的大戰。偉大宙斯用雷霆把他打下天空,他還要用火焰融化大地,宙斯因此再將他扔下塔爾塔羅斯……”

“但是,”又有人猶豫著說,“厄喀德納的模樣,不太像和他同胞的邪惡女妖……”

謝凝猛地抬起頭,那幾個熟悉的名字,霎時間勾起了他的回憶。

稍加思索,他順手拾起一塊礦石,邊想邊畫,在地上慢慢構建了一個關係網。

是了,提豐!按照神譜的描述,地母蓋亞與深淵塔爾塔羅斯相愛,他們最後的小兒子即為提豐。提豐的伴侶正是阿裡馬的厄喀德納,這個外貌可怕的寧芙,和他生下了太多猙獰邪惡、為禍世間的妖魔,後來都被半神的英雄一個接一個地拔除了。

身為蓋亞最後的子嗣,提豐固然年輕,仍在原始神族中位列第二代。而厄喀德納……嗯,儘管她一開始的出身僅僅是寧芙——一名次等的、毫無神職的女仙,但因為這個原因,她不是同樣躋身於原始神族的行列了嗎?因為她大可以直接稱呼蓋亞為母親啊。

原來如此……怪不得!難怪厄喀德納的排場比牛頭人大了那麼多!

從輩分上看,這個半人半蛇、似神似魔的傳說生物,比主神宙斯的資曆還要古老,隻是蠻荒的遠古神祇,終究不能為更加開放文明的世界接受。在這個泰坦滅絕,地母也寂靜無聲的時代,新神高踞奧林匹斯的聖山。後來居上的父係神祇,驅逐,並代替了母係神祇。

畫到這,謝凝眉頭皺起。

隻是不知道,神話的記敘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根據他親眼所見,厄喀德納是毋庸置疑的男性,或者說雄性,可不是什麼寧芙女仙的形象啊。

他正在思忖,聽到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腳步聲,那些巨人又從走道裡大步趕來,按著腰間的蝮蛇鞭子。

謝凝急忙扔掉礦石,手亂揮一氣,把關係網抹糊了。

“你!”他聽見巨人粗聲粗氣地大喊,“小個子,跟我們走!”

謝凝咯噔一下,心跳已經停了半拍。

“就是你,那邊的小子!”以示確認,巨人繼續用粗如圓木的手指,點向謝凝的方向,“還在等什麼,快過來!”

一時間,人群各自驚悚,不禁慌成了一團。

“他們要報複了呀!”有人哭了起來,“因為這少年聰慧而有勇氣,他們害怕他將來的所作所為,因此嫉妒他,要報複他呀!”

另外的人站起來,高呼道“那孩子,你不要去,如果你跟著他們走,那你的小命才被完全抓在死神手中了。珍惜你寶貴的性命,我願交付五個奴仆代替你,他們的話語流利,肯吃苦耐勞,體格也強壯,他們活下來的機會,難道不是比你更大嗎?不要去啊,就讓我們跟他們交涉吧!”

謝凝勉力站起來,他的腿腳顫抖發軟,隻是強撐著不讓人看出來。

常言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常言還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且不說我能不能讓幾個人替我去送死的問題了,你們又有多少奴仆,還能把我換一輩子嗎?

他心裡感激這些古人的好意,但他受過的教育,他的良心,都不允許他同意換人的提議。

報複來的這麼快,這就是槍打出頭鳥的危險?想起第一個死去的男人,謝凝心亂如麻,我會怎麼樣,他們又會怎麼對待我?

他麵色刷白,還是朝著人群艱難地點頭示意,接著製止了他們準備獻出仆人的舉動。

“待著,我去,”他低聲說,“沒事的。”

他慢慢地走到巨人麵前,先發製人地道“我,想見,厄喀德納!”

不管他們是要打死他,還是要做彆的什麼,謝凝打定主意,先提出要見地宮主人的要求,總能讓這些巨人們措手不及,猶豫一下。

這好像借貸,先透支一部分求生的可能性,來換取當下的安全——至於真的見到厄喀德納之後該乾什麼,那是之後的事了。

巨人真的愣了片刻,然而,他們的回答卻是“彆自作聰明,小子,你很快就會見到的。”

嗯?

謝凝一呆,還沒等他想到這話是什麼意思,巨人已經不耐煩地揮出鞭子,幾十條蝮蛇悍然抽卷在他身上,差點沒把謝凝打得吐血,好像渾身的骨頭都要被鞭碎了。

巨人卷了謝凝,轉頭便走,將他在地上拖得飛起。謝凝眼前陣陣發黑,喉嚨裡也湧溢腥甜,耳邊接連不斷的、致命的嘶嘶聲已經不算什麼了,隻能說,還好菲律翁在臨走前給他披了個金線繡的鬥篷,他用這結實的鬥篷裹著上半身,才不至於被亂舞的蛇頭抽空咬上一口。

不知過了多久,謝凝叫巨人拽得七拐八拐,身體墊著卷繞他的蛇軀,忽地重重一顛,耳邊風聲亦隨之熄滅。

世上最危險的拖拽遊戲終於停下了。

他意識昏沉,一塌糊塗地癱在地上。藝術家果真是雋永的,這時候,謝凝徹底理解了施耐庵筆下“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耳邊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究竟是個什麼感受,胃連著食道翻江倒海,令他又想吐,又不能吐。

倘若忍不住吐了,那他真搞不清楚,吐的是究竟是食糜,還是血了。

“就是他?”

朦朧中,謝凝聽到了一個粗重的聲音,從遙遠的高處傳來。

他勉強抬起頭,在火焰和陰影的交界處,他看到了一尊先前從未見過的巨人像。這巨人比他的同伴都更高大、雄壯,四條手臂分列兩側,為他的整體形象增添了不少玄幻氣質。

“是的,我的兄弟,正是這狡猾的小個子,”抓捕他來到這裡的巨人開口,“就讓他去侍奉主人罷。”

四臂巨人不滿地盯著小小的一點人,懷疑地問“這樣一個弱小的人,比蚊蟲多了十分的笨拙,比鳥雀少了十分的機靈,拿來塞牙縫都嫌太瘦。他能做到什麼事呢?依我看,還是不要對他抱有太多指望才好,再去抓二十個人來。”

他如此吩咐著,但他的兄弟執意要為自己所受的屈辱複仇,因此一力地勸告“因著命運女神的寬愛,人類能做到的事,甚至比他們供奉的神祇還要多。在仁慈的地母為她往昔身為神明的兒子複仇時,難道天上沒有降下一則神諭,告誡奧林匹斯山,隻有使凡人參與到神與泰坦的戰爭中,神才能真正殺死泰坦嗎?可見人類雖然弱小,他們造成的威脅卻是極大的呀!”

波呂薩俄耳極力遊說,指望這話在他的兄弟中激起新一輪的,針對人類的仇恨。

事實證明,他的確成功了。四臂巨人陰沉且惱怒地望著地上的人類,點點頭,大喝道“那人,起來!既然你自滿於身為人的智慧,習得了如何擦洗銅牛的本領,那你就去繼續伺候我們的主子,擦洗他的身尾,叫他開心起來!”

謝凝是真的想吐血了。

原來,他們的本意就是要帶我來見厄喀德納的?還要我擦厄喀德納的尾巴,你們真的想我死可以直說啊,何必整彎彎繞繞的呢?

四臂巨人將地宮的厚重大門推開一隙,他已經開得儘量細小,不過,那空隙仍然能容納兩個普通人並排進出。

然後,他轉過身,準備探手捏住謝凝,把他丟進去。

“……等等!”謝凝喘著氣叫喊,“我要求,我要求!”

四臂巨人狐疑地停下手,問“你要求什麼?”

“工具。”謝凝吃力地說,“我要求,擦洗,工具。”

四臂巨人忍不住在心裡暗暗發笑,譏諷這狂妄的小個子。

波呂薩俄耳誇口說你聰明,可我要說,你不但不聰明,反而愚蠢得嚇人。這原本是要你去送死的,沒想到,你居然還要求起擦洗的工具了!即便赫爾墨斯來了,也不敢誇口能踏著他那雙帶翅的金鞋,逃過厄喀德納的鐵臂;縱然赫拉克勒斯再世,亦無法在沒有雅典娜相助的情況下,冒然接近蛇魔的地宮中心。

他懷著一種惡意,一種看笑話的心態,當真為謝凝帶來了擦洗的用具。他推來一個精巧的金桶,裡麵盛滿了珍貴的香膏,旁邊還有一塊羊毛織成的海綿,柔軟如雲、細密若霧,泛著牛乳般的細膩光澤。

“去罷!”巨人嗬嗬大笑,就這樣,把謝凝連同金桶一起,一股腦地塞進了宮殿的大門。

門關上的瞬間,謝凝的心也跟著發出瀕臨破碎的顫抖。

這扇門即使驅趕十頭銅牛來拉,也是難以拉動的。這意味著,他要麼死在這裡,要麼被厄喀德納赦免,光明正大地走出這裡。兩條路中間,很難找到彆的選擇。

他慢慢往前走,金桶隻到巨人的小腿,卻比謝凝還要高一個頭。他躲在桶後麵,聽到最深處的聲音,仿佛洪水一般沸騰地擴散,震得整座宮室都在顫抖。

謝凝小心翼翼,環顧這個大到誇張的地方。

宮殿的牆壁是銅製的,但門柱、穹頂,還有牆壁上的浮雕,都是金銀所製。道路兩旁立著各式各樣的金雕塑,多是猙獰的虎豹獅獸,栩栩如生,似乎隻要吹一口氣,就能搖頭擺尾地醒過來。地板鋪著華美富麗的紫色毯子,立柱後方的寬闊陰影裡,則成片地豎著琉璃的樹木,有石榴、無花果、橄欖以及蘋果樹,枝葉是綠寶石,果實是紅寶石,許多銀製的蛇發侍女陳列在樹下,有的紡織,有的刺繡,有的采摘果實……姿態各異,應有儘有。

穹頂上方,是一條環繞全殿的大蛇,它身上遊淌著許多小蛇,個個口銜燈盞。火光從上麵照射著一切奢靡的擺設,華侈的珍寶,卻不知為何讓人覺得森冷,仿佛每一顆鑽石的切麵都放射毒光,每一克金銀亦浸透鮮血和尖叫。

謝凝把羊毛海綿夾在腋下,左右看看,瞅見一個角落裡丟著一個金壺,於是小跑過去拿了,用這個壺灌滿香膏,拎在手上。

我在這,躲到死也是躲,萬一被厄喀德納發現了,更是絕路一條,說不定走得還要淒慘些,不如主動出擊……

謝凝深吸一口氣,滿腦子都是油畫課教授的聲音。教授總說,怕學生不畫,更怕學生不敢畫,大膽下筆,錯了可以刮,但不敢下筆,連犯錯的機會都沒有,還談什麼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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