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樣說,那我們就沒法愉快玩耍了哈。
謝凝絞儘腦汁,搜刮一點聽起來靠譜的理由“嗯,反正我現在是回不了自己的家了,可是他們還有啊。看他們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我心裡反正是蠻開心的……”
……靠啊說的什麼屁話,胡言亂語吧這個在。
說著說著,他自己都聽不下去了,厄喀德納卻眼前一亮。
原來是這樣。
“我明白了。”他說,“既然是你所求的,那就去這麼做罷!我會讓克索托斯放他們回到本國,並且叫他們讚頌你的好處,畢竟,這是奧林匹斯神也不曾為他們求得的恩典。”
說完,他喚來四臂巨人,把這件事吩咐給他,敕令他務必快速地辦成。
四臂巨人滿心怨憤,因為厄喀德納通常會把送來的人類祭品隨便交予巨人處置。那些出身高貴的王子公主,以及隨他們來的大批仆從,本應是巨人們的財富,如今都白白地打了水漂了。
這小個子如何擁有這麼大的魔力啊,莫非他是魔法女神喀耳刻的化身嗎?
這麼想著,他憤憤不平地抬起頭,馬上驚駭地瞄到一幕不可思議的場景,高高在上的魔神,凶暴惡劣的厄喀德納,竟然和顏悅色,將一個人類放置在自己盤起的蛇尾上,他通身披掛的黃金珠寶也全然褪掉了,像是害怕那些寶物的棱角,會刮擦到人類脆弱的肌膚似的。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四臂巨人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如果說波呂薩俄耳的死給了他們什麼教訓,那就是少說話、多做事,這樣,說不定能少招一些主子的責難。
看著四臂巨人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謝凝鬆了口氣。他在厄喀德納的尾巴上坐的很不得勁,想下去走一走,然而,妖魔的手掌仿佛鐵爪一樣,牢牢鑄在他的腰間。
他想了想,提議道“閒著也是閒著,我給你畫幅畫吧?”
聽了這話,厄喀德納居然有點緊張。
“好,”他說,往後退了退,“我要怎麼做?”
啊,終於放手了,謝凝跳下尾巴,跑去拿自己的畫本和筆,它被厄喀德納很珍惜地放在一個金匣子裡。
“什麼也不用做!”他說,“你就挑一個舒服的姿勢就好,反正你擺什麼姿勢都好看……不過擺好了就不能亂動哦,要保持幾個小時的。”
於是厄喀德納倚靠在王座上,等待他的畫家支起畫架,放好他的畫冊。
謝凝捏著梭形的木片,先在泥板上打出造型的框架。
他沒有橡皮,沒有鉛筆,以防失誤,還是仔細點比較好。
等到型定得差不多了,謝凝拿出打磨過的碳條,比照著泥板,一筆下去,厄喀德納已然察覺出了端倪。
他的麵頰細細發癢,並且,那不是皮膚上的癢,而是從骨頭縫裡生出來的癢,就像在輕輕撓著他的心魂。
我就知道是你,厄喀德納活動下頷,默默地想,正如俄耳甫斯的歌聲能使石頭流淚,你的技藝又憑何不能觸動靈魂?
出於人類的囑咐,他不敢動得明目張膽,但他不得不微微移動發酸的下頷——熾熱如岩漿的猛毒,正激越地奔湧在他中空的獠牙內,渴望一次,或者說無數次深入骨髓、深入心臟的注射。
畫筆描繪著他的脖頸,他同時感到了那精確無比的觸摸,它蜿蜒過筋脈、肌肉、覆蓋著刺青的皮膚,使血液歡唱,使骨頭發軟。
肩膀、手臂、肋骨、腰腹,筆尖所到之處,酥麻的癢意猶如生根發芽的葡萄藤,一瞬蔓延遍了他的指尖發梢。厄喀德納的手指正在顫抖,指甲也深深嵌進了石雕的王座。
這是什麼樣的賞賜與折磨!蛇魔一而再,再而三地吐出浸滿毒液的蛇信,一次比一次探得更遠,一次比一次更具占有的渴望。因為專注,少年的額角沁出細小的汗珠,他便在空氣中卷著汗水的鹹味;謝凝偶爾停下來喝水,厄喀德納也迫切地想象,那水流淌在柔軟的雙唇間,究竟會是什麼滋味。
謝凝畫畫的時間越長,凝視打量厄喀德納的時間越長,他就越能看出一種緩慢,但十分明顯的變化。厄喀德納的神情逐漸變得更陰暗、更迫切,甚至可以說是饑餓的。他的身體繃緊了,尾巴不住焦灼地遊來甩去,在空氣中晃得啪啪作響。
“你……你餓了嗎?”謝凝不得不停下來,擔心地發問。
厄喀德納沉默了片刻,啞聲回答“是的。我餓,太餓了。”
“那你要不要……”
謝凝剛想說,你要不要吃點東西,厄喀德納便打斷了他的話“我可以忍受,請繼續吧。”
“忍著可不好哦,”謝凝挑起眉毛,以前在畫室的時候,他們就會跟畫模開一點這樣的玩笑,提一提大家的精神,“到時候彆把我給吃掉了。”
筆鋒開始在下腹處的蛇鱗上過渡,厄喀德納的嘴唇不禁張開,瞳孔失神地放大了一陣,視線同時陣陣模糊。他隱忍按捺,辛苦地調整體溫和呼吸,方才恍惚地回應“……不,我不會。”
謝凝埋頭沉浸,一心盯著他的畫紙,也沒時間解釋這不過是個玩笑了。他的筆下仍然欠缺許多東西,不過,可能是有厄喀德納的本體作為素描的參照對象,謝凝得以複現出一兩分的神韻,已經有了不得了的進步。
“看看,怎麼樣?”畫完一半,他轉過畫架,展示給模特瞧,“是不是比上次好點啦?”
厄喀德納做出肯定的答複“等你畫完,我會用純金打造一個畫框,把這張畫裝載進去,好叫奧林匹斯的諸神也產生對我的豔羨。”
哈哈,金主實在是過譽了!
謝凝忍不住地咧嘴笑,人哪有不愛聽好話的?何況誇他的可不是彆人,是活生生的神話生物。
“唉喲,我歇一歇,”他放下碳條,在一旁衝乾淨手,活動著酸痛的肩膀和小腿,“你也歇一下,都幾個小時了吧?”
他提著水壺,坐到厄喀德納身邊。不得不說,這個時代的藝術家待遇真挺高的,看他在阿裡馬地宮作福作威的這個樣,三天前誰能想到?
既然已經有傍身的吃飯本事了,謝凝的膽子也大了一些,敢打探金主的隱私了。他好奇地道“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
厄喀德納低頭看他,毒液分泌過度,他的獠牙尚因亢奮而隱隱作痛,儘量簡短地道“你問。”
“我想知道,你……怎麼是男性?”謝凝沒敢說你怎麼是雄的,“傳說故事裡,都說你是……”
“我是寧芙?”厄喀德納反問。
謝凝點點頭。
“我不是第一隻厄喀德納,但的確有可能是最後一隻。”厄喀德納嘶嘶地說,“厄喀德納是一個可供傳承的族群,隻不過,每代唯有一位而已。”
謝凝“啊?”
“初代的厄喀德納,或許是人類熟識的那隻,”蛇魔縱容地望著謝凝,“與提豐結合,生育了許德拉、喀邁拉、斯芬克斯、刻耳柏洛斯……數不清的怪物,數不儘的妖魔,是它們為禍人間的母親。但是她早就死去了,提豐被關押進塔爾塔羅斯之後,她孤立無援,子女亦在命運的織機上早有安排,於是,百眼巨人偷偷潛入阿裡馬,在睡夢中扼死了她。”
“她離開,這個名字卻不曾下到深暗的冥間。第二隻厄喀德納隨後降生,仍然是怪物的母親,誕育著諸多為非作歹的妖魔。命運是不可違抗的啊,第二代的厄喀德納也死於半神的英雄之手——雅典娜賜了他勘破迷霧的眼目,阿波羅賜了他能射出日光的金弓。”
厄喀德納冷冷地笑“一代接著一代,終於輪到了我,這唯一的異性厄喀德納,命運女神親口為我的結局做出斷言隻有身為半神的英雄征討我,我才會為此喪生。但是諸神卻不肯結果我的性命了,祂們在我的頭頂壓下了一個王國的重量,把我放逐在此地,暗不見天日的阿裡馬,曆代厄喀德納的埋骨之地。”
謝凝明白過來了“因為你沒有孕育的能力,如果你再死去,那麼下一任的厄喀德納,說不定又會轉換成女性,生下很多怪物……”
“不錯,”厄喀德納悲哀地說,“就是你說的這樣啊,多洛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