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娘親為什麼不愛我。
曾經我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事情,這一刻,清醒無比。
她不愛我爹爹,所以,她也不愛我。
那些若有似無的距離和細小的軟釘子就是她對我的抗拒和推遠。
我本能地揮手,推開了孩子小臉貼向我的動作,無力低聲,“紀淩修……什麼消息?他還活著對麼?”
小方四下看了眼,房間裡沒有旁人,那個被稱呼為總首大人的老男人終於出去開會了。
她在我旁邊坐下,捂著臉流淚,用力擦了把臉,才克製低聲,“紀淩修……微姐,你節哀……”
她一句節哀,便道明了所有事情,紀淩修終究還是拋下我走了。
帶著滿腔不甘和恨意走了……
他的家仇……他的尊嚴……他對我枯竭的愛恨……
我下意識抓著胸口的衣服,隻覺得胸腔疼得窒息發瘋,快痛死了。就像前些日子,他的母親拍著胸脯對我說,“我快痛死了你知道麼?我就這一個寶貝兒子,舍不得打他,舍不得罵他,卻被你這樣糟蹋……”
許是胸口又堵又痛,好些日子吃不下東西,突然嘔清水,我緊緊抓住小方的手,“你說有他的消息……”
小方想說又不敢說,繞著彎,“喪事剛辦完,紀淩修的姑姑就雷厲風行霸占了他名下所有家產,把你的東西全都扔出來了,她原本還要搶孩子的,說要把這兩個小畜生弄死,你娘親及時帶警衛出現,你娘……也想搶孩子,我提早帶兩個孩子藏起來了。”
小方悲傷,“等她們都離開醫院了,我才敢現身。”
我搖頭,我不想聽這些,什麼都不想聽,我隻想知道,“喪事怎麼辦的,埋在哪裡。”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埋在海城墓林山。”小方小心翼翼悲聲,“他媽媽被人從湖裡救了上來……瘋了,他爸突發心梗……去了……”
我沒繃住,攥住被單捂著臉。
跟上一世一樣的結果!隻是因為我人為乾預,導致他爸媽這條命運時間線延遲發生!卻最終跟紀淩修的命運線一起爆發!
“微姐,你必須活下去……”小方輕輕顫顫,“我來,不是為了刺激你的,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她從兜裡掏出一把彈殼,“你結婚那天,彭昶喬裝在現場,他在現場撿的。”
我緩緩抬頭。
小方低聲,“彭昶趁亂撿走了紀淩修母親的手槍,槍裡總共裝有六枚子彈,她打出去了四枚,一枚在你身上,三枚子彈在紀淩修背部。”
我下意識攥緊床單。
小方神情哀傷嚴肅,“彭昶向醫院的朋友打探過,紀淩修致死的原因,不是背部三槍,而是頭部中的那一槍!這一槍是第五槍!”
我顫抖地接過那些彈殼,反複查看。
“紀母遺留在現場的那把槍裡,還剩下兩枚子彈未射出,他頭部中槍的那一枚子彈是哪兒來的!第五枚子彈是哪裡來的!總共才六枚子彈!”
“當時你被紀家的親屬推打的時候,寧乾洲本來要過去,後來靳安大步流星走在了他前頭,他就止步了。最後,那個被稱為總首的大人物跑過去,搶先把你抱起來的!總首大人一走,他們全都跟著走了,隻有寧乾洲站在原地看了紀淩修一會兒,才走的。彭昶偽裝成幫傭收拾現場的時候,悄悄把彈殼全都找到了。”
小方喘了口氣,“對得上,全對得上!四枚彈殼的生產廠商是一樣的!跟紀母手槍裡的子彈一樣,彭昶說,打中紀淩修頭部的那枚子彈的彈殼翻遍了花園都沒找到,他們應該是遠距離射擊,彭昶找了兩天,根據當時現場的情況,推斷第五枚子彈是從東南方向射去,最後在花園桃樹底下的泥土裡找到了嵌了一半的彈殼。”
“這是有備而來!”小方低聲,“彭昶說,他們估計早就盯梢上紀淩修,這次見機行事,正好抓住了紀母發病開槍的好時機,順水推舟除掉了紀淩修,還能瞞天過海不引起任何轟動和紛爭,隻有第五枚彈殼的殼底生產廠商不和型號不一樣。”
我緊緊攥住那些彈殼,鋒銳的弧度深深紮進我掌心血肉。
“彭昶四處比對過第五枚子彈型號,托關係打聽了這批型號的軍火出處。”小方戰栗壓低聲音,“來自靳軍……這批型號的軍火是靳軍在用……”
我愕然看向小方。
小方緊張看著我。
我靜靜垂落視線,靳安跟紀淩修是同盟關係,上輩子他跟紀淩修的同盟關係從未破裂,哪怕兩軍不再聯手合作,靳安跟紀淩修一直相安無事,他們沒有深仇大恨。
但他們有同一個敵人,寧乾洲。
當年,靳安還是悍匪的時候,寧乾洲曾經想招安他,把靳安收進麾下,靳安生性自由,野性難馴,不肯招降。後來,他屢屢截獲寧乾洲的軍火,被寧乾洲屠戮了老巢。
而紀淩修,上輩子雖是我爹爹暗殺了紀家的人,可紀淩修那時候一直咬著寧乾洲不放,說明寧乾洲亦是紀家慘案的幕後推手,他絕對背後做了什麼,導致紀家慘劇。被紀淩修查出來了……
所以,這輩子,我乾預了事件發展,我爹爹沒能暗殺紀家的人,反倒是寧乾洲這個幕後推手現身了。
“彭昶還說……”小方輕輕,“這枚彈殼……跟前些日子被集中暗殺的那批人中彈的彈殼是同一個型號……同一個軍火商……”
我忽而笑了聲,這令人發指的手段,集中暗殺紀淩修的仇人,激起彥派軍隊對紀淩修的懷疑,再借刀殺人嫁禍給靳安……又無形中將紀淩修逼入絕境……說他跟寧軍勾結,所以撤資策反!
真是一箭雙雕的好手段,無形中一環又一環滴水不漏。
若不是他那一個“保”字以及明目張膽的偏袒做得太囂張,怕是很難推斷出幕後真凶是誰。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還不忘把靳安也拉下水?用靳軍的軍火型號搞事!讓局麵變得欲蓋彌彰,真假難辨!他被人拿不到把柄,卻把靳安給套牢了。
“彭昶覺得是誰乾的?”我將彈殼攥進血肉裡滲透出血來,笑著說,“靳安乾的?”
小方神情嚴肅,“彭昶推測……是寧乾洲……”
她緊忙又說,“因為這整件事,所有人都是輸家,隻有寧乾洲是既得利益者。靳安這些年,除了帶兵打仗,他幾乎不害人,彭昶查了這麼些年,他連仇家都沒多少。報紙上雖然把他描述成惡貫滿盈的悍匪,但實際上,他除了指揮作戰,就沒正經事乾……”
我緊緊抿唇,沉下憤怒蒼白的冷戾。
“微姐,你若是想不開一死了之,豈不是讓紀淩修平白被人迫害麼。”小方低聲勸慰,“好歹要找出真凶,為紀淩修討個公道不是。”
我呼吸冗長,陷入深沉蒼白的寂靜裡,薄唇亦抿出了腥紅的線條。
突然就想起了寧乾洲設計誘殺我爹爹的場景,想起監獄裡被酷刑審問的畫麵,想起他在書房那一晚對我的所作所為,想起他那一個“保”字帶來的綿綿不絕的傷害,還有最後送出來的這一顆子彈。
竟恨極無淚。
亦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