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這一趟歡歡喜喜,豈料鬨了滿肚子火。
蕭明月回家牽了匹新馬,夜奴咬著餅子好奇少家主為何去而複返。但瞧著臉色很是不好,估摸著已經知曉了金少儀戰死的消息,想出去遛兩圈。
憉城金氏論門第與資產比不上其他世家,在偌大楚郡中算不得大戶。但金家能有今日百畝良田,七家藥鋪還有若乾宅邸,與寄居的陸九瑩有很大關係。
陸九瑩和蕭明月的身世有所不同,蕭明月自幼與親人失散而被宋家收養,有幸遇到待自己如親生的家人,阿兄宋言更是疼愛她,讓出了少家主的位置,為此宋氏商隊上下都對她敬重有加。
但陸九瑩——她的身世在楚郡甚至泱泱大朝中都不是秘密,其大父林義王曾是起兵叛亂的罪王,她亦是惡名昭彰的罪臣之後。
林義王於楚郡兵變失敗後本該夷三族,但有藩王不忍其絕後便上書力求,堪堪保住了林義王的六歲嫡孫女陸九瑩,其餘家眷皆死於斬首。
陸九瑩雖然活了下來,卻被押至都城發配掖庭為奴,直到十二歲解除奴籍她才循著路子找來金府。陸九瑩的傅母是林義王府的老管事,也是金老夫人的親姊妹,兩姊妹十分要好,林義王府盛世之時,金老夫人借著姊妹的光得了不少福報。王府危難之際傅母給姊妹送去書信,遺言中再三懇求,希望金老夫人無論如何都要護好這位翁主。
金老夫人以為陸九瑩被發配掖庭此生將困,誰能料到她會脫離奴籍,又逢當朝魏皇後生辰,孝帝大赦天下,由此陸九瑩被恢複了翁主身份,還一路尋回了楚郡。金老夫人信守承諾,攜大房、二房、三房跪地行大禮迎接翁主入府,這一住,又是一個六年。
在金府的六年間,陸九瑩雖寄養在大房門下,卻獨居西苑,行事作風毫無翁主派頭,實屬是個溫婉柔和,從不爭論的小女娘。隻可惜,守承諾的是金老夫人,家中開枝散葉人口紛雜,又哪能過上風平浪靜的日子。
金老夫人總共生了兩個兒子,外加一個養子,總計三子。
大房郎君走得早,淩氏隻生了金少君一個獨女,二房金如晦不管家事隻弄風月,除了秦氏,外頭還有不少姬妾,好在秦氏爭氣生下了嫡長孫金少儀,還有一個嫡女金少淑。至於三房金不染,是金家其他分支寄養過來的,金不染多少不受待見,與大房二房多有齟齬,後來討了新婦周氏,生了一對雙生女,周氏更是與姒婦們不合,最後索性三房分家遠走,一路周轉最終在長安定了家。
金府的中饋之權還是落在了母憑子貴的秦氏手中,誰叫家族中隻有金少儀一個孫子輩,淩氏即便心有不甘也隻能咬牙咽下。而在三房你爭我奪的這些年,外來的陸九瑩成了各房可以撒氣的對象。
眾人本以為隻要迎來翁主便是迎來源源不斷的財寶,可當朝孝帝隻是恢複其身份,並未享有食邑,實乃為庶人。想想也是,一個本該被處死的罪王之後,又能帶來什麼殊榮呢?
陸九瑩頂著徒有虛名的翁主名號,受儘了他人揶揄與白眼。
在憉城縣生活的這六年,要說陸九瑩最大的歡喜並不是金家小三郎,而是與蕭明月的相識。她們在一處相互秉持,走過了許多不平的日子。
眼下金家唯一能護佑陸九瑩的金少儀死了,往後的日子想必更是艱難。
此刻蕭明月踏馬飛馳在鄉野田中,清河鄉在城郊八十裡外,那裡種滿了五穀和藥材。幾場秋雨落後,田間積滿了水,有些未來得及收的粟早已倒塌一片,和在泥潭中任憑田舍翁如何攙扶都立不住。
蕭明月想到陸九瑩這樣柔弱的一個小女娘要跟田舍翁一般下地,心中很不是滋味。她手持小赤鞭,雙腿夾緊馬的腹部發出“籲籲”之聲。
馬蹄踩過水坑濺起朵朵泥花,留下不大不小的印子,很快又被流淌的雨水續滿。
沿路有個小牧童牽著老黃牛走過,他清脆嘹亮的聲音響徹阡陌田野“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小牧童約莫五六歲,抬頭看向迎麵而來的蕭明月,頓時被其馬上的颯爽風姿所吸引,手中折的一枝金桂晃了晃,後半句卻怎麼也沒背出來。
蕭明月看著牧童豔羨的目光,心中躁鬱頓然消散。
她聽著秦詩這才想起今日是白露,秋風至,露潤山河,是豐收碩果的美好時節。蕭明月拉著韁繩緩慢走著,從袖中摸出兩個錢幣拋給小牧童,唇角揚笑“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小牧童捧著錢幣傻愣愣的,看著蕭明月跨馬離去。
金家的草堂就在眼前,蕭明月抬頭而去,入眼即是一片耀眼的秋海棠,茅草屋隱在花叢後露著不規整的屋簷。那屋簷上似乎還坐著一人,正艱難地用泥巴和著茅草,隻是她有些懼高,動作也不嫻熟難免困頓,挪動間一不留神便踩了空。
“阿姊!”
隨著蕭明月的一聲呐喊,陸九瑩摔下了屋簷。她當即定氣凝神飛身躍起,利索地甩出鞭子纏住屋前那根粗壯的海棠樹,借力而下,這才堪堪接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