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柳禾,還沒懂事就做了蕭家的奴才。
我出生那天,爹不在家。
他厚著臉皮去親戚家借糧食。
因為從來不見他踏實做事,人家信不過他,隻拿一籮筐野菜就把他打發了。
隔壁的翠嬸告訴我,爹一隻腳踏過門檻,正趕上我落地的第一聲啼哭。
哭聲比彆人家生的小子還要響亮。
爹一下子樂了。
但是聽說又是個閨女,他笑臉一收,嘬著牙花子把討喜糖吃的孩童都趕出去。
我是柳禾,禾苗的禾。
是我娘起的。
她月子裡不能勞作,每天隻想吃飽,實在想不到更貼切的名字。
九歲鬨災荒時,娘僥幸沒死。
要不是翠嬸偷偷送吃的,娘差點餓死在十九歲,帶著我一起。
街坊鄰居看不起我家,說是窮鬼辦窮事,活該淪落到賣女兒的地步。
隻有翠嬸待我好。
她說這世道的女人家總是活得艱辛,就該互相幫襯。
翠嬸憐惜我娘。
她們比親姐妹還好。
其中一個人要挨打的時候,另一個就像暴怒的母獸,抓起擀麵杖使出全身力氣去砸門,身後往往跟著一群看熱鬨的人。
娘說我從小就是好麵子的小孩。
可是沒辦法。
“讓他們看個笑話也不要緊,人打壞了就不中用了。”
我很早就知道,娘不是自願嫁給爹的。
災荒年,她跟家人逃難到京郊,她爹娘把口糧省給她吃,先後餓死。
娘是被祖父撿回來的。
祖父天生有一條細瘦的壞腿,祖母是半個瞎子。
人們說他倆生來殘疾,多虧蕭家老太君發善心,肯讓他們留下掃地。
多虧這份恩典,他們不但沒餓死,還救濟了九歲的我娘,逼著她做了童養媳。
她嫁給我爹,也成了蕭家的奴才。
爹願意讓我們全家去做奴才,可他不想做。
他愛喝酒。
喝多了摔摔打打。
家裡的東西是有數的,摔壞哪個都心疼。
所以他打人。
隻要沒把人打死,隻要不送去醫館治病,他就不至於心疼。
2
我曾經有個姐姐,五歲時被打死了。
於是娘格外在意我,去哪裡都帶著我。
第一次進蕭府,我四歲。
我在大廚房看見幾十種從未見過的食材,驚訝得走不動路。
娘有一手做麵食的好本事。
她做的素麵爽口,湯麵鮮香,餛飩像肉鼓鼓的大元寶。
蕭家小姐愛吃她做的薺菜肉小餛飩。
隔三差五就要一碗當夜宵。
娘整夜在下人房裡候著。
我縮在她腳邊,覺得娘是世上最厲害的人。
我盼著有人來傳菜,又怕他們打攪娘一夜好眠。
有人來,娘就會一骨碌爬起來。
她先給我蓋好被子,再去燒火煮餛飩。
聽說,為了讓小姐隨時吃上原汁原味的小餛飩,大廚房每天多殺十幾隻雞做高湯,第二天把沒用掉的雞肉弄成絲,下人可以拿去拌飯吃。
雞絲不是誰都能吃到的。
雞油拌飯才是我吃到的第一頓美味。
因為這碗飯,我猜小姐一定是觀音菩薩那樣大慈大悲的好人。
夫人疼愛小姐,見她吃得香,一高興就賞了我娘一塊銀子。
娘把銀子藏在翠嬸家。
她想送我去學刺繡,彆像她一樣給人當奴才。
路上,娘牽著我,手心裡的汗從來沒斷過——她怕我的學費又變成我爹的酒錢。
我想,世上的母親疼愛女兒的心,大約都是一樣的。
就像夫人賞了我娘銀子,娘為我攢起銀子。
我不明白的是:
為什麼夫人隨手就能拿出那麼多錢來賞人?
她不怕被老爺打嗎?
後來我才知道。
原來權貴家的女兒可以不用挨打。
3
祖父和祖母從彆人嘴裡知道賞銀,發了很大的火。
他們把娘吊起來打到半夜。
我也被抽腫了手掌心。
因為,我聽從娘的叮囑,堅持說銀子在路上被壞人偷去了。
“怎麼不偷彆人啊,光偷你們?”
祖母摸索過來,用針狠狠刺我娘的胳膊。
娘咬牙說:“天殺的世道,就撿著我們女人欺負!”
我不懂。
祖母也是女人。
女人為什麼欺負女人?
爹在旁邊冷笑。
“誰讓你非要自己拿銀子!早點把錢給我,什麼事都沒有!”
他把三個人的月錢都用來還酒館的賬。
還是不夠。
第二天,我被他拎到蕭家後門,成了大廚房的燒火丫頭。
娘帶著一身傷跑來找我,求完這個求那個。
廚房管事說,錢已經給了,契書也立了,你再鬨下去,就隻能攆你回家了!
小餛飩並不難做。
廚房管事的女兒偷偷學會了做法,隻盼著娘把位置讓出來。
娘隻能不吭聲了。
翠嬸給我們送傷藥,哭著說:“天殺的,這幫沒良心的混蛋,小禾還沒灶台高呢……”
我在府裡,娘再也不願回家。
她連夜裡都在琢磨彆人沒做過的食譜。
“等娘再攢一兩年,就夠送你去學手藝了。”
我說,不學繡花也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