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娘學廚,做好多好吃的,再也不怕餓肚子。
娘哭著拍我腦袋。
“蠢蛋,你見哪家飯館願意收留廚娘?都是大戶人家才舍得請啊!進了人家的門,你的命就不由自己做主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主的命是什麼樣的。
大廚房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我娘在白案後麵忙碌。
臉上有汗,身上有麵,可她閃閃發光,比廟裡的菩薩還好看。
突然有一天,娘暈倒了。
大家這時才發現,她圍裙底下的肚子已經那麼大。
不是偷吃變胖。
而是揣了個娃娃。
4
祖母帶人摸到廚房,要把娘拖回家。
我急得上躥下跳。
平時對娘笑臉相迎的人,全都在看熱鬨。
廚房管事的女兒出來跟祖母道喜。
恭喜我家即將添丁!
娘被那些人抓著,摘去罩衣之後,她的肚子就像要炸開的大西瓜。
“都彆拉我!我還要給小姐做餛飩,我不回家!”
管事的女兒用手絹捂著嘴笑。
“柳保家的,這是給主子們做飯的廚房,不是你的產房!肚子都這麼大了,你藏著掖著,是想把孩子生在咱們乾活的地方嗎?”
我娘被攆回家了。
通鋪空出一個位子,嬸嬸們讓我睡。
我身子短,床位有一半是空的。
她們就把厚被褥堆在我頭頂。
明明沒碰到我,卻像好多座大山,讓我喘不過氣。
我夢見娘背著藍布包裹,腳步輕快,從蕭家後門進來。
夢裡,她肚子是平的,人是笑盈盈的。
“小禾等急了吧?娘回來了,明天教你做餛飩!”
從此,我得空就去後門等著。
她一直沒有來。
5
娘回家的第二個月,弟弟出生了。
我想去看他們,管事不讓。
嬸嬸們說,他是怕我人小,戀家,出去就死活不肯回來了。
這才乾了一個月,我那點燒火的工錢,根本不夠抵我爹從蕭家拿走的銀子。
娘托人捎進來一個紅紙包。
打開一看,是狗牙。
新生的小孩子佩戴狗牙是辟邪的,家裡再窮也要討一個來。
我家不是最窮的。
可我沒有屬於自己的狗牙。
今年,娘把弟弟戴的狗牙偷偷給了我。
她願我在蕭家一切安好。
娘再也沒回大廚房。
站在她過去那個位置給小姐包餛飩的人,早就變成管事的女兒了。
6
我在大廚房燒火的第四年,娘生了個妹妹。
管事誇我性格穩重,不像普通小孩那麼跳脫,不服管教。
炒菜的嬸嬸最喜歡讓我燒火。
我被燙過很多次,終於能燒出正好的火候。
非得是這樣精準的火候,該大的時候大,該小的時候小,嬸嬸才能炒出最好吃的菜。
她把賞錢分給我三串銅板。
“嬸幫你說過話了,這次你能回家看看,午飯前必須回來,嬸這個灶台啊,離了你不行。”
我鄭重地答應她。
終於,我見到了娘。
四年不見,她瘦成一把枯柴,說話軟綿綿的。
生過妹妹的肚子竟然還鼓著。
我聽見她叫我小禾,竟懷疑她在肚子裡藏了一隻奄奄一息的小貓。
妹妹更像小貓。
不過她很可愛,會朝我吐泡泡。
弟弟跟在我身後,像個小尾巴。
我給他錢去買糕吃。
他吸溜著口水,把臟手藏在身後。
“不,不吃糕,娘不讓。”
“姐姐同意你吃。”
他還是搖頭。
“娘說,姐辛苦,姐姐給錢,不要。”
我抱著他們大哭一場。
中午又回去燒火。
炒菜嬸嬸笑我今天發揮不好,眼睛都被煙熏紅了。
我說,妹妹可憐,我難受。
“嬸知道!你家有個頂梁柱了,再生一個估計養不起!你娘是偷著生的,那丫頭胎裡弱,能養到十歲就算燒高香咯。”
7
妹妹走的那年,是六歲。
隻比我們的大姐姐大一歲。
那時候我已經是小姐身邊的大丫鬟。
人家看我體麵,卻不知道我的月錢全被爹截走了。
我甚至賣了蕭家給丫鬟們做的棉襖,還是不夠給妹妹治病買藥。
娘這些年操持家務,累白了一頭烏發。
為了給妹妹下葬,她去給人洗衣裳,一頭摔進河裡。
爹不肯花錢撈屍體。
下遊的人撈了,逼他把娘帶走。
他嘬著小酒,到底舍不得給娘和妹妹買一口薄棺。
我曾經為一碗雞油拌飯,敬慕小姐多年。
接到娘的死訊那天,我哭不出來。
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娘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嗎?
還是她撐不下去了呢?
我環住膝蓋在黑暗裡發抖。
忽然想到,娘始終沒來得及,教我做那道小餛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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