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攔著我。”葉臻氣息有些弱,說道,“晚了,就沉下去了。”
她又潛遊下去,借著水中微弱的光,尋找著船骸下叔伯們和寒軒的兄弟姐妹的屍首。眼淚融在水裡,手腳已經有些麻木,但她仍是瘋狂地撥水尋找著:不能讓他們留在這裡,她要帶他們回家!
幾個水性好的孩子也縛著繩子一同下了水,大家一起在江中尋找,陸陸續續撈了屍體和頭顱上來。
葉臻不記得自己下去了十幾次還是幾十次——她水性最好,修為又高,一口氣能在水下比彆人能潛遊得更深更遠。
她最後一次上來時,是被幾個人一同拖上岸來的。她伏在地上,明顯是脫力了,卻仍是喃喃道:“我找不到……九叔……還有阿容……”她扶了一把樹乾,勉強跪坐起來,就又要往江裡跳。
一隻手猛地拽住了她,“彆去了!”
眼前的少年正是阿容的弟弟,他已經下了七八次水,眼底充血,右足抽筋,不得不被拖上來休息。少年淚流滿麵,哽咽著說:“小姐,沒有關係的……找不到就算了……你真的不能下水了!”他接過旁邊人遞來的披風,給葉臻披上,“……讓彆人去找吧。”
真的沒有關係嗎?
葉臻忍不住想要問出口。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即便她現在拚了命,也什麼都挽回不了了……
要怎麼告訴他們,青城山是為報複葉家而來?而青城山也不過是被人利用當槍使!寒軒都不知道自己護送的是葉家人,是她害了他們啊!
她甚至不能再表露出叔伯被害的憤恨,不能夠為寒軒繼續討要一個公道!她不能讓師門、讓寒軒來陪她一起承擔身份暴露帶來的危險!
她無法用更多殺戮來平息他們的怒火——她做不到繼續殺人,用更多的鮮血來祭奠鮮血。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殺人究竟是在討要公道,還是在破壞公道。
這仇要如何算得清楚,又要如何去報?
可悲的是,他們說要報葉家的仇,但葉家何曾殺過他們的親族?那不過是個天底下最荒誕的謊言啊!
她多麼想對所有人呐喊,葉家是冤枉的啊!
可是她說不出話來,隻是陷入了深深的痛苦自責裡。她無法原諒自己,她什麼也做不了,甚至隻能眼睜睜看著事情越來越糟!
她裹著披風,眼淚混著江水滴滴答答從濕發上落下,隻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不由得瑟縮了起來。
彼時,酒樓裡後來的殺手,都被寒軒馳援的人馬解決乾淨了。逃出生天的客人用平生不曾有的腳力飛快地逃下了山,三三兩兩駐足在岸邊作壁上觀,竊竊私語著。
“……是葉家餘孽?天啊,君七姑娘怎麼會和葉家扯上關係?”
“誰知道呢?哎,我原先聽說這留仙穀的七姑娘生性溫良,誰想百聞不如一見,竟然是如此狠辣的角色!”
“啊呀,混江湖的能有什麼好貨色,聽說她也不住留仙穀的,怕不是被師門厭棄吧……”
“真是的,招惹什麼葉家,差點害死我們。”
“還撈什麼屍首啊……要我說,那種窮凶極惡之徒,就應該死無葬身之地!全喂了魚吃才好呢!”
“啊喲,要是真沉了江,你不嫌方才吃的魚喝的水晦氣?”
議論聲窸窸窣窣地傳了進來,嗡嗡地炸響在腦中,牽動著沉浮了八年的記憶翻湧如滔天巨浪,叫囂著似要將她整個人都吞沒。
葉臻在議論聲與血腥味中漂浮,整個人昏昏沉沉。她呆滯了半晌,忽然嗤笑一聲,從林舒安手裡接過寒光刀,獨身往重新亮起燈火的望川樓走去。
一路台階上或停或走的人們像是看到什麼恐怖的東西一樣,自覺地給她讓出一條路來,卻又定定地看著她,好像要把她從裡到外看得清楚明白。那些落到她身上的目光有鄙夷有厭棄有幸災樂禍,也有一些惋惜與失望。
葉臻好像全然沒感覺似的。她一級級慢慢地走上台階,身後嘀嗒下一路的水跡。她不時停步張望,皺起眉頭。眼前錯落有致的美景與剛才的血腥交替出現在眼前,她覺得胃裡翻騰攪動,不由扶住了身旁的欄杆。
魏平站在台階最高處,背對著望川樓大門,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葉臻抬起頭來,扯開一個笑:“魏老板,真是好一出大戲啊。”
看著那透著譏諷與殺意的笑,魏平目光稍稍波動,隻覺得額角有冷汗沁出,說道:“若早知是葉家人,我絕不做這樁生意。”
“是嗎?攪亂了你的生意,還真是抱歉。”
魏平隻覺眼前一晃,一把刀就架在了他脖子上。
葉臻湊近道:“我不喜歡兜圈子。說,誰指使你的?”
“我……”冷冽的刀鋒就貼在他的脖頸上。葉臻身上的冰冷和血腥味順著刀身纏繞上他的身體。魏平打了個哆嗦,不敢輕舉妄動,苦著臉說道:“我真不知道。”
“你不知道?問你翠衣班的時候,你可是知道得很清楚嘛。”葉臻冷冷道,“酒樓出了那麼大的亂子,我看你也不是很緊張。上頭主家早就安排好了吧?說!主家是誰?”
“你不都知道了嗎……青城山。”魏平哆哆嗦嗦地說。
葉臻手中刀鋒壓下去幾分,“彆給我廢話!青城山殺人用得著兜這麼大圈子?他們又是怎麼知道葉家人行蹤的?”
“這……”魏平咬著牙不說,直到脖子上的血串珠似的滾落下來,才吞吞吐吐地說道,“是……寧壽宮……”
再次得到這個答案,葉臻心中也不免有些驚詫。寧壽宮?為何呢?還是大庭廣眾之下用的如此凶殘的手段?把場麵鬨得這麼大?
她半信半疑,一把甩開了魏平,向樓內走去。
一個時辰前精雕細琢的室內如今一片狼藉,桌椅翻倒,飯菜潑得到處都是。間或橫陳著幾具屍體,旁邊還有劫後餘生的家屬在哭泣。
那些人見到葉臻,都用憤怒又畏懼的目光看著她。他們怨恨葉臻讓他們突遭橫禍,又懾於外頭傳聞的她修為的可怖,不敢同她爭辯。
葉臻置之不理,隻四處查看著。
她最後來到了天字一號房間。滿室的血汙狼藉又喚醒了她一些從未忘卻的記憶。
這裡除了那三具刺客的屍體,就隻有一些分不清主人的人體組織和血跡。可以想見,在被帶上船之前,他們已經遭受了非人的對待。
葉臻不忍地彆過頭去,閉上了眼睛,靠在牆壁上重重地喘著氣,終於還是沒忍住又流下了眼淚。
“小姐?”
一聲試探的呼喚,讓她稍稍恢複了心智。
她抹了抹眼淚,回頭問道:“什麼事?”
“刺客已經全部解決。”楚義說道,“留了兩個活口,小姐要審問麼?”
寒軒“仁義禮智信”五個兄弟中,“義”武功最好,性子沉穩,也最得葉臻器重。
葉臻點點頭,站起身來:“走吧。”
隔壁一間包廂裡,兩個刺客被扭脫了下巴,五花大綁著。旁邊圍了一圈戰士,個個怒氣衝衝。
葉臻摳掉了兩人牙縫裡塞的毒藥,又把他們下巴接回去,冷冷問道:“誰派你們來的?”
她的語氣平淡極了,倘若不是她的手還在顫抖,真要讓人以為她已經完全恢複過來了。
那兩個俘虜方才見了她殺人的架勢,又見她一身的紅白漿,目光都有些畏縮,沒有說話。
“不說?”葉臻挑眉,短刀猛地刺入其中一人的大腿,他“嗷”一聲大叫,仍舊死扛著不說。
葉臻此刻沒有什麼耐心,毫不留情地將短刀一擰,直接削下大半塊大腿肉來。
剜肉劇痛之下,那俘虜的臉都青了,被巨大的疼痛淹沒,說不出話來。
葉臻用刀尖挑起一半的肉,嘖了一聲。
鮮血淋漓,旁邊那人卻是忍不住了,大叫道:“是……是寧壽宮!”
又是寧壽宮。事不過三,葉臻不由皺眉,卻仍是冷笑道:“你騙鬼呢?”
“不……不騙你的。就是寧壽宮。國父親自下的吩咐。”那人哆嗦著說,“不信你看我的腰牌。”他被綁著,像條蜈蚣一樣拚命地扭著,臉上滿是恐懼之色。
葉臻拿過來一看,還真是寧壽宮的製牌。她心下一跳,繼續問道:“國父的吩咐是什麼?殺人為何還要虐屍?”
葉臻吐出“虐屍”二字時渾身都在發抖,若不是還有幾分神誌,恨不得將眼前二人碎屍萬段!
“這……國父喜歡,就吩咐了。”那黑衣人哆嗦著,似乎也有些無奈,“國父喜歡的東西多了,不僅虐屍,還有jian屍……”
葉臻一陣反胃,惡心之餘還有怒火在熊熊燃燒,“你還有什麼證據?”
黑衣人沒想到她還要證據,想了想,說:“這望川樓就是寧壽宮的產業。”
葉臻沉默。
黑衣人便知道她還不滿意,於是說:“你們剛才殺了那麼多人,隨便砍下一個頭帶去,寧壽宮知道是自己的人。”
“帶下去,關起來。”葉臻站起身,吩咐道。
她沒有去取彆人的頭顱,隻是抓起那塊寧壽宮的製牌,奪門而出,丟下一句話:“回去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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