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塵封_天瀾筆錄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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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塵封(1 / 2)

二人喝了不少酒,但都十分清醒。

尚不等告彆,包間的門卻被敲響了。蘇淩遠的副將紀世耘站得筆直,一身整齊明亮的鎧甲與聚福記繁華喧鬨的氣氛格格不入,行禮時軍靴踏得響亮,穿透靡靡的絲竹之音:“將軍,探騎營先鋒有要事稟報。請將軍去一趟大營。”

“嗯。”蘇淩遠淡淡應道,看到外頭已經有許多人在往這裡張望,不免皺眉,“下樓去等罷。”

紀世耘應了聲是,又看見了玄天承,忙恭敬地行了個軍禮:“大將軍,屬下失禮。”

若論起軍職,玄天承要在蘇淩遠之上。不過他封侯之後,除了這些軍人,鮮少再有人稱他“大將軍”了。

玄天承聽著倒覺得有些稀奇,不免也對來人有了好感。他看一眼副將胸前的徽章,在其依言下樓後,才淡笑道:“白狼軍紀副將,久聞大名,看著倒確是忠勇之人。殿下有事便去忙罷,看來今日隻能到這兒了。”

“忠勇不錯,有時卻死腦筋。這麼大聲,生怕彆人不知道。”蘇淩遠顯然對這員新提拔上來不久的愛將十分無奈,隻說,“既如此,那我便先走一步了。哎,回回喝酒都能被打斷。”他站起身來,似乎猶豫了下,還是沉聲道:“延之,你在南方和陳家周旋,萬事保重。”

那樣灼目的直接坦蕩,讓玄天承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他眉心微蹙,心下駭然:蘇淩遠竟是知道他在暗中為寧壽宮做的那些事的麼?那麼……他想要說什麼,那青年親王已經恢複了爽朗的笑意,似乎什麼都不曾說過,“我走啦,下次相聚不知又是在何方了。”

玄天承道了彆,看著蘇淩遠下樓,目光有些複雜。

他在南方對知本堂的動作一直小心謹慎,不知蘇淩遠從何得知。

按照蘇淩遠眼裡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即便他們是多年至交,哪裡還會與他推心置腹喝酒聊天,最後隻是輕飄飄一句話提起此事?而女帝必然也知道了,剛才在乾元殿卻表現得若無其事。

這對母子在想什麼?蘇淩遠說的算什麼?警告?

可細想之下,蘇淩遠剛才那樣猶豫著才說出這話,似乎是因為真心憂慮他,而非出於算計或者考量。

玄天承不由自嘲,還真是在陰影裡待久了,連至交好友這樣光明磊落的話,自己都能分析出千百般滋味來。

他坐到窗邊,看著蘇淩遠上了馬與紀世耘一道策馬而去,隨手抓起桌上的半壇酒就往喉嚨裡灌。

他實在是厭惡極了這樣的自己,總把人往複雜了往惡毒了想,已經把算計和權衡當做了日常。

嗬……

新月曲如眉,光影淡淡。半合的窗紗上映出他被燭火照亮的影子。他倒轉酒壇,發現一滴都不剩了,隨手把壇子丟到一邊,也起身下樓。

不管蘇淩遠怎麼想的,他的確得去一趟寧壽宮。

無親近之人在側,這位鎮北侯便是麵無表情。那是一種無悲亦無喜的平靜,好像什麼也不能引起他的情感波動。即便聚福記的老板親自送他下樓,嘗試與他搭訕,卻也隻得到寥寥幾個字的回應。

聚福記門前停留了一輛馬車。車簾掀起,露出一張白得近乎透明的臉和一身繡著夔紋的皂青色衣袍。老板遍閱京中權貴,一眼便認出來這是寧壽宮來的。

他不禁想起寧壽宮和鎮北侯從前的恩怨,偷偷抬眼看向身邊的男人。

玄天承神色無異,隻微微抬眸看向車中宦官,道:“有勞塵公公。”

“國父請侯爺往寧壽宮一敘。”宦官尖刻沙啞的聲音響起,“侯爺請上車。”

聚福記老板看了眼天色。這個點進宮,很快宮門便要落鑰,怕是今晚都不必出來了。倘隻是敘話,也不會選擇這種時候叫到宮裡去。他想起坊間關於鎮北侯兄妹的流言,心頭便劃過一絲異樣的猜測。

在他走神之時,玄天承已經上了馬車。車簾放下,車把式一聲馬鞭把他給抽醒了。

他陡然回神。身後是燈紅酒綠的聚福記,裡麵喧鬨聲和絲竹聲透過寬闊的門堂,與玄武大街上的熱鬨歡騰連成一片。

他在心底抽了自己一個巴掌,啐道:“貴人的私事,關你屁事。”一邊又堆起了滿麵團團的和氣,轉身投入了身後那一片火熱之中。

對於騎慣馬的人來說,坐馬車的感覺實在不好。雖說寧壽宮的馬車極為寬敞,但玄天承長手長腳地坐著肯定是逼仄的,不要說整個車廂裡都彌漫著一股宦官常用的膩人的熏香味。

塵翼的目光一直似有若無地咬在他身上。這宦官的眼神是少有的銳利陰狠,若是尋常人等,不自覺便會不自在地瑟縮起來。

然而玄天承隻是安然自若地倚靠在車壁上。素來無人猜的透他在想什麼,好像也沒什麼能激起他濃烈的情緒,大多數時候他便隻是這樣麵無表情。若不是那一雙眼睛幽深但清明,如同無邊夜色中一線明滅的星光,他整個人從來都是與黑夜融為一體的,沉著,沉靜,沉穩,沉鬱。

車馬一路駛進了宮,在寧壽門外停了下來。華衣侍女執著繁複的羊角宮燈撩開了車簾,恭敬道:“大公子,殿下等您多時了。”

玄天承這時露出一點溫和來,斂衣下了車,道:“本說好要與父親一同用晚膳的。我自會去賠罪。”

侍女掩麵笑道:“殿下說了,大公子定是又與梁王殿下喝酒去了,才不乾等著您呢。”她湊近了,悄悄說道:“婉夫人今日陪殿下用了晚膳,才剛帶著三公子回去。”

她口中的婉夫人,正是江寧陳氏知本堂的當家人陳婉寧。陳婉寧早年間舉家之力追隨聖寧國父,為其生下一子一女,如今寧壽宮諸人皆稱其為“婉夫人”。

玄天承餘光看見從車上下來的宦官,眉目微微一斂,說道:“多謝你了,小葵。夜裡風大,早些進去罷。”

二人在這片刻功夫交換了眼神,即作尋常。

小葵在前提燈引路,一麵笑語近來寧壽宮中的趣事。玄天承在後頭走著,麵色仍舊淡淡,眸中卻有些許暖意。

宦官塵翼卻是在進入寧壽宮後便不見了蹤跡。但這寧壽宮中所有人都知道,整個宮裡,沒有任何言語舉止能夠逃脫塵翼公公的眼睛。

寧壽宮建築磅礴大氣,大片的建築間連接著氣勢恢宏的回廊,在黑夜中如同盤臥的巨獸。

這裡原本是前朝曆代太上皇的居所,內部金碧輝煌雕梁畫棟,廊柱上攀爬的龍都是五趾。

小葵引著玄天承踏過碧波蕩漾的荷池上白玉鋪就的九曲連橋,沿著石徑走向主殿。不時有穿著綾羅花裙、戴著珠玉翡翠的女子下跪行禮。

聖寧國父張燁在妻子去世後廣納嬪妃是世人皆知的秘密,然而女帝對姐夫的作為隻是放任,仿佛不知道這極有可能是這位前朝的晉王吸納勢力籠絡朝臣的暗渡陳倉之計,甚至在近年還連續為姐夫開辦選秀廣納後妃。寧壽宮也一再擴建,供國父的妃嬪與子女居住。

主殿內一切仍是前朝模樣,連正中那張明燦燦的龍椅都沒有被改動過。後側小祠堂內擺滿了牌位,燃著長明燈,常年有宮女供奉瓜果酒菜,細細一看,竟是前朝幾百年來曆代帝後的靈牌。

數十年來有許多朝臣諫言,允許前朝遺後成為國父、在寧壽宮供奉先代帝後乃大忌,但均被女帝以“惠帝遺命”駁回。

隱有傳言說,當朝國父蕭靖華雲遊多年,女帝早和姐夫珠胎暗結。更有甚者說,當初便是女帝與聖寧國父暗中設計,殺死年輕的惠帝,奪取帝位。

真相如何,隻有當事人才知曉。

小葵引著玄天承來到主殿東暖閣外,自有侍女入內通報。這寧壽宮一應禮儀均遵從前朝繁複的規製,而非按當朝規矩簡潔便利為要。主殿內也是雕梁畫棟,一事一物無不極儘奢靡,延續了魏末年間皇室的氣派。

待了片刻,才換了方才通報的侍女來引玄天承入內。

小葵有些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但仍是規矩地退下了。

玄天承對著接引的侍女點一點頭,斂衣進入了這個帶給他無數榮耀與恥辱的地方。

東暖閣內燃著沉香,味道清冽。一應家具全是沉香木雕刻,沉鬱厚重,不似外間精雕細琢,全是極其簡單利落的線條。隻在南側軒窗下設了一架山水大插屏,垂下一幅已經泛黃的畫卷。畫上的女子豆蔻年華,仗劍而立,巧笑倩兮。落款為:晉王長祚贈妻芸玥。

聖寧國父張燁靠坐在長榻上,一身赭石色團紋錦袍,外罩紫貂大氅,麵容消瘦,顯得顴骨格外突出。他的眼皮微微垂著,看不清神色。

他顯然已經不再年輕了,但通身上下都透露出上位者無形的威壓。

“來了。”張燁說,“坐吧。”

沉靜的聲音回響在空寂的殿中,連外麵宦官宮女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玄天承依言在他下首早就備好的杌子上坐了,端起手邊一盞還冒著熱氣的雲山青,慢慢品了一口,淡淡讚道:“好茶。”

那樣適口的溫度,便是連他入內的時間都算得一清二楚。隻怕這宮中一切,無不在其掌控之下吧?

玄天承暗暗想著,便聽張燁說道:“阿婉陪我用了晚膳,你猜她同我說了什麼?”

玄天承既聽小葵說了此事,便知會有此一問,隻笑說:“父親與婉夫人的私房話,兒子不敢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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