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你心裡一清二楚,少在我麵前裝。”張燁冷笑起來,眉目間隱有怒意,“你對陳家下了狠手,她怎能不怪?一整頓飯,都在怨我偏心。”
玄天承心中冷笑,他在南方做了那些事,讓知本堂多年籌謀毀於一旦,婉夫人隻怕要氣瘋了吧?也不知方才晚膳時這個素來端莊優雅的女人說了什麼,才讓張燁罕見地這般失態。
然而他知道張燁心中喜大過怒。
隻有知本堂這棵大樹倒下,依附寧壽宮的那些家族才會真正聽命於張燁。
可知本堂畢竟是最早追隨寧壽宮的,倘若直接動手,怕是會寒了眾人的心。
張燁算盤打的明白,不想受知本堂鉗製,又不想落人話柄,才要借他這個“兒子”之手瓦解知本堂——畢竟婉夫人與他生母白音夫人的爭鬥已經持續了十幾年,這種爭鬥甚至延續到了兒子們的身上。他與婉夫人所出的三公子張懷信的兩派爭鬥也由來已久。
他早知張燁的打算不過是拿他做擋箭牌,順便讓知本堂製衡他,但他無所謂。
他永遠記得陳婉寧的父親、那個對任何人都一臉慈愛的老人把他吊在粗糲的麻繩上,用鞭子用細小的匕首一點點把隻有五六歲的他抽得劃得皮開肉綻,在他彌留之際在他耳邊發出那種陰毒的笑聲:“一個野種,也配和懷信爭?”卻又不把他真的弄死,隻是上了藥又把他丟到暗室裡,在黑暗中桀桀道:“還在等你爹回來呢?他都發話讓你做豬狗不如的奴隸了。”又說,“記住了你的身份。若想你母親和弟妹活命,就給我乖乖的。”
整整兩年,經日的黑暗、饑餓、疼痛與折辱。
他後來才知道,母親被他們囚禁在梅莊,渾身筋脈都被挑斷!他容貌迤邐、修為高絕的母親,從此形同殘廢、纏綿病榻。
陳家手眼通天,即便後來他逐漸發跡,也始終不曾脫離陳家陰影。陳景和在梅莊施加多重陣法,且給白音夫人下了劇毒,解藥至今握在他的女兒陳婉寧手中。
而陳家暗中販賣奴隸、走私軍火,陳家子弟仗勢欺人、虐殺仆婢、欺侮婦孺,樁樁件件觸目驚心。陳婉寧不過在事情敗露之後推出三兩個族人向朝廷交差,殺人滅口駕輕就熟,還贏得大義滅親的名聲。
多少年了,他做夢都想把陳家連根拔起。可顧忌母親與弟妹,終於還是沒有大肆動手,隻在暗中周旋籌謀。直到如今張燁動了折去知本堂的心思,他才終於能夠施展手腳。
必須一擊致命,陳家才會因懼怕他鋌而走險而不報複被囚禁的白音夫人。
心中驚濤駭浪,麵上卻隻是淡然。玄天承喝了口茶,說道:“父親早已知曉陛下收服西南的意圖。安寧侯和三清堂是必然要被清算的。兒子不過是防止將來知本堂被牽連,進而連累父親。”
江寧陳氏本是大族,自前朝時便稱知本堂。其中一支居住在安寧的族人因追隨當朝高祖的功勳而受到封賞,當家人陳崇緒即武成一朝“十六侯”之一的安寧侯。這一支陳家在安寧紮根,堂號為“三清堂”。
根據女帝親信無極閣的查探,陳梁兵亂與安寧侯和三清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而西南的反動勢力,三清堂也占了大頭。若女帝要徹查陳梁舊事,為葉家翻案進而平定西南,必然會清算安寧侯和三清堂。
而張燁和女帝應該早就達成了某種協議。張燁支持女帝平定西南的舉動,並默認了三清堂即將被連根拔起的計劃。
因而,“壯士斷腕”便是他給張燁準備好的對知本堂的說辭。這也是他們父子間的協議,為了補償他作為擋箭牌的損失,張燁會出麵應對陳婉寧。
張燁眉目稍稍舒展,倒有些真情實意地笑起來:“你倒機靈。”然而眼睛卻微微眯了起來。
這位前朝的晉王閒適地靠坐於長榻之上,看著下首看似恭敬地坐著的人,心底漫過殺意。
他這個好兒子,字字句句都是早就備好的,看來在寧壽宮早就安插了不少耳目。又吃準了他想要瓦解知本堂的意圖與女帝不謀而合,才敢借此機會直接對陳氏一族大肆下手,為女帝掃清政敵。
這把從小打磨的刀,似乎有些太過鋒利了!這小子甚至借瓦解知本堂的機會建立了自己龐大的勢力。吃裡扒外的東西!若非梅莊那人,若非玄甲軍,這把刀隻怕早就出鞘了吧?
不過,這小子似乎也借清掃西南的由頭,在朝野上下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
想到這裡,這位素來心思沉靜的晉王有了些幸災樂禍的快意。乾元殿那位自詡參透了人心的帝王,恐怕還以為一個死去多年的鎮國公主能夠永遠栓住這頭狼崽子的心吧?
若是天下百姓知曉,這個他們所仰慕的保家衛國的戰神,其實是個滿懷恨意、操弄權術的野心家,該有多失望!
玄天承自然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含著隱隱威壓的目光。他摩挲著手中的茶杯,沒有看張燁,垂下的眼睫掩住了眼底的冷意。
張燁吃準了,他恨陳家,就不會拒絕送上門來的這個好機會,即便是作為馬前卒。他雖順勢而為,趁機培植了自己的勢力,但他清楚這一切定然落在張燁眼中。
但張燁明明知道他趁機安插了自己的勢力卻不做聲,寧可養虎為患,也要借他之手養起一股足以與陳家抗衡的勢力。
待陳家倒下後,張燁同樣不會允許他獨大,那麼多半會捏住他的軟肋,將他的勢力再據為己有。或者重新找到一個,就像如今的他一樣的人。
嗬,真是可笑啊。永恒的利益與算計。
即便張燁那時看到形同廢人的妻子憤恨痛苦,如今也不得不與罪魁禍首陳家一樣,將梅莊的一切作為封住他這把刀的鞘。
而他,竟然能將這一切都算計在內,甚至拿母親的性命做賭注,隻求徹底的逃離與反擊。
他們都看得明白也想得明白。但還是毫不猶豫地與虎謀皮,隻為各取所需。
明明隻有那三言兩語,玄天承卻覺得有些疲倦。他對張燁顯然沒什麼誠意的誇讚也隻是敷衍地推脫了一下,又說道:“要做的,都已經做的差不多了。但要除掉知本堂,還需要一個契機。”
張燁倒沒有怪罪。他們都是聰明人,彼此都實在懶得應付那些麵子和客套。他淡淡笑了笑,語氣倒是有幾分篤定:“不必著急。陳崇緒已經急了,這個機會,陳家會自己送上門來。”
自己送上門來?如何送?玄天承皺了皺眉,一時沒有想到答案。
“行了,也不早了,你退下吧。”張燁這時卻擺了擺手,“今日我做主,你且去梅莊看看你母親罷。”
玄天承眸光一動,心中霎時翻湧過萬千情緒,最終隻應道:“是。”
夜已深沉,一彎新月懸在西方的天際,將要隱退在雲霧之中。玄天承身形快如鬼魅,倏然劃上高聳的宮牆,頃刻便落在了宮門之外。
鳳林山的早春,還很冰冷。
千百年不斷修葺的皇家園林盤臥在黑夜之中,零星的貴胄彆院點綴在山坳之間,燃著明滅的燭火,遠遠地透出數裡,在枯枝落葉間鏤下殘血似的光輝。
山頂的梅莊內,梅花還沒有衰敗。枝頭尚且掛著白雪,一部分正在融化,山風一吹便結下長長的冰淩。若是小孩子來了,必然是要掰下一段唆著玩的,那冰涼滋潤的味道哪怕在冬天都讓人神往。
玄天承來到梅莊門口,原本迅疾如風的步子瞬間停住了。
遠處不知哪家彆院的絲竹之聲穿過陰冷的空氣,激起小院內枯枝落葉的顫抖。風中傳來幾聲暗響,是梅莊的暗衛聞聲出動,顯然是收到了指令,看清來人之後又默默退回,卻仍是充滿戒備。
玄天承躊躇了許久,才縱身躍入庭院。月光罩在開得正好的梅花之上,牽起隱隱清香,正合了那“暗香疏影”的詞句,似乎便是十分安謐美好的情景。
他慢慢地走上台階。伸手欲敲門,手卻頓在半空,遲遲不見下一步動作。
等了許久,他的手還是沒有落下。連風似乎也不耐煩了,嗚嗚地咆哮起來。
屋內卻傳來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帶著喜悅的探尋:“是……少爺嗎?”
他走遍天下,有過許許多多的稱謂,唯有在梅莊,他是少爺。少爺無需扛起家族的重擔,無需上疆場保家衛國,無需在暗夜裡獨行千裡。
可隔著一道門,他終究沒有回應。
他的手慢慢地放了下來。
梅莊的夜,冰冷得刺骨。枯瘦的女人把門打開的時候,隻看到一地被風吹得嘩啦作響的樹葉。她怔怔地望著無儘的黑夜,一雙早已渾濁的眼睛慢慢地失去了好不容易籠起來的一點焦距,半天才回轉過身,“夫人,許是奴婢幻聽了。”
“他來過。”屋裡傳來另一個女人沙啞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虛弱,但很篤定,“他來過的。”
年邁的婢女沒有再說話了。那夫人也沒有再說話。
屋門又被關上了,一切仿佛與無數個昨日沒什麼不同。漫長的二十年歲月,日日夜夜,如同活著的墳墓。
玄天承站在屋舍的陰影裡,聽完了所有對話,無聲離去。
無人看見他眼角悄然滑落的那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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