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061_冷月弦歌默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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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弦歌默!

夜色深沉而幽長,唯庭前落花聲斷斷續續。郎中緊蹙著眉將搭在蕭笙脈搏上的手收回來,又近身探看了他的臉色,歎道“這位公子傷勢過重,又因包紮不得法耽誤了些時日,失血過多損害了肺腑,怕已命不久矣。”我霍得站起身來,瞪著他道“什麼叫命不久矣!你連藥都沒用,怎麼就知道他沒救了,我看你根本就是個庸醫。”韋曦拉住我的手,勸嗬道“合晚,不得無禮。林郎中與我相識已久,若換做旁人斷不會這麼直截了當地說實話。”

我隻覺腦子裡有一隻蒼蠅在嗡嗡地叫,幾乎要吞噬掉了我所有的思緒。林郎中寬宏地擺了擺手,歎道“真是可惜了,這麼個俊俏的年輕公子。”便背起藥箱要走,韋曦親自相送,偌大空寂的房間又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蕭笙的手腕上有一處血痕,隨著白皙的手腕落在了被衾外,我小心地將他的手腕握在手心裡,想溫暖他,卻恍然發現自己的手竟不知何時也涼如冰霜。我望著那雙如女子般淡霧素眉,倏地站起了身跑了出去,在韋府的門口追上了韋曦,擋在他們的麵前,認真地問道“郎中請留步,我想知道他真得沒救了嗎?天底下當真沒有一味藥能在他的身上起回天之效嗎?”

聽我這樣問,林郎中倒真垂下眉思索了一番,道“聽得夫人這樣問,倒還真……”隨即神色黯了黯,“即便真得有,也是不可能求到得。”我追問道“到底是什麼,郎中先說出來罷。”

“是霞光寺釋迦摩尼佛像前供奉的舍利。”

“舍利?”我疑惑道“它真得會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郎中道“那也隻是個傳說。南朝時曾有一國太子親向霞光寺祈求舍利,以救心愛女子一命。那時的主持提出以太子剃度出家侍奉佛前為條件,女子吃下舍利果然一挽頹唐之勢,慢慢蘇醒,太子也就心滿意足地履行了承諾在霞光寺出家為僧。至於那女子後來如何,是否舊病複發並無得知……傳說終歸隻是個傳說,若非夫人問起,我也不會想起。”

霞光寺……我在心裡默念。這番韋曦已送郎中出門,回來時見我仍站在原處,勸道“回去吧,我們已經儘力了。”

“不!”我拂掉他的手,冷靜而堅決地說“我要帶著他去霞光寺。”韋曦一愣,麵上神情格外複雜,被他這樣看著,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在一個‘外人’身上過分了。但牽念著笙哥的生死,平常所需避諱的,所需細忖的,所需顧慮的一切都變成悠然而過的一縷清風,顯得那麼地無關緊要。上天既然為我們安排了這樣的重逢,必然不會就這樣殘忍地奪走蕭笙的生命。

我閉了閉眼睛,深覺他的預感終究要變作現實了,半年多的寧靜生活果然是要到此終結。“曦曦,記得你在我們的新婚之夜對我說過的話嗎?”

曾經,梨花如雪飄落的夜晚,紅燭淚添,帳幔下他說過,‘在這裡,除了我的愛,什麼都可以給你。如果有一日你想離開,我也不會阻止。’

清涼如許的月光下,他的麵龐變得鬱愴,我便知道其實誰都沒有忘記我們最初在一起的條件。即便安逸平眷的日子磨光了我們之間的陌生與疏離,但停留在最初心裡的隔閡仍舊會如影般隨行,甚至在日複一複的相敬如賓裡會變成一座隱形的壁壘,牢牢地橫亙在我們中間。誰都沒有試圖去拿掉它,因為這正是我們想要得,彼此信賴而又保持著距離。

韋曦搖了搖頭“我不相信會有這麼巧的事情,你以前見過那個人?還是對他一見鐘情?”

我避閃掉他灼熱的視線,沉鬱的聲音從頭頂飄過來“對不起,我不應該問。”

我陡覺眼眶有些發酸,卻又無暇多說,隻匆匆去喚琴子收拾東西。琴子詫異於我的決定,卻沒有說什麼。韋若倒是裹著厚重的裘衣披散著頭發趕來,奇道“不是剛回來,怎麼又要走。”我抿了抿唇剛要開口,韋曦已在身後安然道“嶽母病了,急著想見合晚,所以才差人來連夜請她回去。”

“可是……”韋若剛想說什麼,被韋曦打斷“合晚心裡正急著呢,你就彆在這裡煩她了,回去睡覺。”

韋若委屈地嘟噥了下嘴唇,訕訕地往外走,剛走了幾步回過頭道“合晚,你要快點回來。我們一起繡的牡丹花還沒繡完呢。”我抬頭看她,琦豔的臉龐被夜色勾勒出幾分極罕見的嫣柔,眼睛嫵媚地眨了眨,風一樣地轉頭跑了。

方才麵對韋曦時沒有掉下來的眼淚,經這麼一撩撥竟不知覺地滑落下來。身後陰影驟合,韋曦慢慢踱步到我身邊,凝著韋若離去的方向,緩緩道“你的決定我是不會乾涉得,但……你不會後悔麼,那個人真得值得這麼多?”

我仰起麵用袖子胡亂地擦了擦臉頰,衝他微笑道“對不起,曦曦,我騙了你。方才我勸你救他不是真得為了韋家,而是我真得想救他,無論如何我已必須離開,這麼一個雙方交戰的敏感時期,若被人發現你窩藏敵方陣營的人,真得有可能會給韋家帶來滅頂之災。”韋曦無所謂地笑了笑,“你真得以為我就這麼好騙嗎?方才你跟我說這些話時手一直攥得緊緊得,我早就發現你有這麼個習慣,每次一緊張就會攥手。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緊張一個陌生人的安危,隻不過是不想你不開心罷了。”

心裡驟然攏起了一陣暖意,卻又深深地明了,縱然有再多的不舍也需得割舍。就因為珍惜的事情不止一樣,所以才總是在不停地抉擇。有抉擇就會有放棄,而每一次放棄又怎會沒有心痛。

我坐在馬車上將笙哥抱在懷裡,那些並不遙遠的記憶如潮水般席卷而來,我突然明白,這一年多來我拋卻了和長安的一切牽連,安然地活在屬於合晚的故事裡,其實我從未甘心過。那些被塵封的往事好像隨著笙哥的出現又回來了似得,我挑起車簾,夜晚中的洛陽是那麼的溫柔靜謐,好像水做得一般,離著那些鐵馬劍戈是那麼得遙遠。我看見,韋曦站在那裡,細霧蒙蒙中,他在屋簷下一動也不動,像個雕像,漸漸遠去。該怎麼辦呢,這裡再好,他再好,也不是我的世界。我是楊憶瑤,楊憶瑤的世界裡有蕭笙,有李世民,而韋曦注定隻能活在傅合晚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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涓涓小溪自東方潺湲而來,與滔滔金水河相彙於寺角下。我將蕭笙留在馬車上,獨身一人去敲門,來的路上我已細細想過,佛舍利既為護寺之寶,那麼斷然是不會被輕易交出得。如果先求他們收留,再求他們為蕭笙治傷,那麼如果發現他的傷勢竟如此嚴重,是不是會動些惻隱之心。我不敢想彆的可能,隻能讓來開門的小沙彌幫我將蕭笙哥哥扶進去。

檀香冉冉,白須髯髯的非衡方丈將搭脈的手移開又放回去,如此往複多次,終是一言未發。

我耐不住,上前詢問道“家兄傷勢究竟如何,還請方丈如實告知。”老方丈捋了捋齊順的胡須,終是望著我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道“女施主請借一步說話。”

我站著未動,緊盯著床上奄奄一息的蕭笙,冷然道“不,方丈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他怎麼樣了,是活得了還是活不了,方丈但說無妨。”我的手一顫,有冰涼的液體滴到上麵。

非衡搖搖頭,我抬起頭問“佛舍利也救不了他嗎?”非衡麵露詫異之色,老邁的額上皺紋突顯“施主怎得提起佛舍利來了?”我將郎中告知我的傳說說了一遍,非衡蹙眉道“佛舍利為佛之聖物,乃霞光寺世代供奉,怎可因為那等虛無縹緲的傳說便隨便獻與凡人。”我一急,猛地上前邁了一步,音調中已有哽咽“上天有好生之德,方丈難道忍心見死不救嗎?”

虛無的白煙中,非衡態度堅硬“佛為普度眾生,豈曾為一人而臨世,施主隻請恕老衲不能答應。”

我跪在廂房裡供奉的佛龕之前,雙手合十,泣道“佛說眾生平等,為何百年前那位南朝太子可求得,我便求不得?方丈若能救我哥哥的性命,我願意像那位太子,從此剃度皈依我佛。”

非衡似有不忍,哀苦地閉了閉眼睛,終究堅硬道“施主莫要為難老衲,此等褻瀆神佛之事斷無商量之餘地。”說罷便要離去,我站起身來,看著他道“方丈定然不肯給麼?”他搖頭,我突然笑道“您當真以為神佛便顧得了人間之事麼?我曾無數次地向它們祈求過庇護,沒有一次……一次都沒有顯靈過。從來求神不如求己,我更想讓您明白這個道理,當神佛自身難顧時,又何曾顧得了旁事。”

窗外狂風驟起,他似是被我眼中畢露的戾氣所懾,定定站在遠處未動,兀自任身後被打開的門呼扇,枯黃的落葉被吹進來,搖曳在藏青的僧袍之下,像極了冥紙。

那一夜,天空裡繚繞的火光映紅了半個洛陽城。那場火自霞光寺而起,卻勢如天降,竭儘人力而不可擋。從釋迦摩尼相後取出那樽精巧的鼎盒時正是火力最旺盛之時,麵對金光朔朔的佛像,我有一刻的畏懼,總覺那雙雕塑的眼睛仿佛有著洞察一切的睿智,正含笑默默無語地俯瞰著發生的一切,甚至於拈花一笑的姿勢裡有著因果輪回的含義。我選擇了藏經閣,隻因那裡人煙稀少,更可以吸引最多人的注意。卻沒曾想到,最初懨懨欲熄的小火苗像借天之力洶湧而起,那陣仗竟像是要埋葬這座千年古寺。

我和琴子攙扶著蕭笙從後角門往外走,火光將寺廟映襯得恍如白晝,一個小沙彌從旁側繞出來擋住了我們的去路,他憤慨道“哪裡來的妖孽,竟膽敢火燒霞光寺,偷盜大鄭國寶,快將佛舍利交出來。”我未曾想到他們這麼快便發現佛舍利失竊,更未曾注意到他已將僧棍朝我揮來,等我完全定下神後,他已連人帶棍地倒在了地上。我驚訝地看著仿佛從天而降的傅合清,他瞥了眼我懷中的蕭笙,沉斂道“馬車已經在外麵了,快跟我走。”

烈火焚燒的剝離聲,呼救聲哀叫聲,隨著馬車疾速而平穩的行進而離我越來越遠。傅合清坐於我對麵,半帶譏諷道“你還真是大膽,連霞光寺都敢燒。你以為這裡麵的和尚都是擺設嗎,若不是我命人同時點了分散幾處的僧舍,你還指望著能全身而退?”我一凜,半晌沒有反應過來“火是你放得?”他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卻將眸光凝滯在了蕭笙身上。我恍然回神,從懷裡將盒子拿出來取出佛舍利,喂他服下。傅合清問道“你費了這麼大勁,就是為了救他?這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啊,能讓你離開韋曦?”我冷冷地瞟了眼琴子,她柔柔地垂下了頭,卻讓我更生出些厭惡來。傅合清悠然道“你也不必看她,母親的吩咐誰敢違抗。”

我垂眸理順了蕭笙發髻下散落的碎發,有些心疼地撫弄著他蒼白而毫無血色的臉頰。那廂傅合清突然道“你先彆說,我好像猜到他是誰了。”他將頭轉了個角度,盯著蕭笙“玉簫公子?他果真生得俊俏啊,比女人還好看……看來這幾日城內大肆搜索奸細並非無風起浪。”我將頭扭向一邊,涼涼道“我怎麼不知道笙哥還有這麼個名號?”傅合清將折扇合在膝上,換了個舒適的姿勢道“我也不知道,是雪蕪跟我說得。據說長安城裡待字閨中的小姐們沒有不知道他得,還悄悄地給他起了這麼個名號。”我挑了挑眉,心想即便是柄竹蕭在蕭笙的手裡亦能吹出天籟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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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小築裡梨花覆雪,清風幽幽,將蕭笙安置到了我的床上,傅合清弓下腰凝肅道“他身上的傷太過嚴重,需得勤換傷藥,你們幾個女人多有不便,還是我留下來照顧他吧。”

我有些愴然,倚在床幃上有氣無力地道“有勞你了。”傅合清癟了癟嘴,頗為委屈地彎身坐於窗前的藤椅上,嘟囔道“我還真是不怎麼喜歡他,他一來我竟成了個外人似得。”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漫然道“你不是外人誰是,難不成你還是內人嗎?”他從藤椅上彈坐起來,剛想要說什麼,琴子挑簾從外麵走出來,衝傅合清道“公子,夫人那邊……是不是去向她說說今晚的情況?”傅合清陡然想起些什麼似得,隨即懊惱地拍了拍腦袋,又隱約生出些畏懼之色,僵在原地踟躕不前。我料想他是為今日火燒霞光寺而發愁,便道“既是要去說,那不如我去。正好連帶我和韋曦的事情,也要一同說清楚。”

傅合清如獲重釋般鬆了口氣,轉而又緊張起來,“還是我去吧,你不了解母親稟性,萬一言辭失當惹怒了她……”我已將外裳罩在身上往外走,邊走邊道“你還是和琴子留在這裡好好照顧我的笙哥,他剛服下佛舍利不知會有什麼反應,還有外傷上藥時仔細些,彆弄疼了他。”

晚風習習吹拂著薄雪翩翩而舞,正是涼薄之夜。我走過虹橋已漸漸近了聽雨的房間,人煙從最初的稀少轉至荒蕪,到了那扇薄綾雕花的木門前,已聽不到一點人聲。我心中漫過些不安,滯於門前的手好半天才慢慢攥成拳,有條不紊地敲了兩下,卻無人應答。我喊了幾聲‘母親’,低沉的嗓音滌蕩在幽長戚暗的回廊裡,如石沉入深海,沒有激起半絲懿波。我去推門發現門並沒有從裡麵反鎖,慢慢踱步走進去,房內燭光瑩亮如晝,被衾整齊,偌大的閨房沉寂如枯海。

我正在想難道說聽雨出去了,這麼晚了她會去哪兒?卻覺有極微弱的古怪聲音從某個角落中傳來,窸窸窣窣得想老鼠在啃噬木屑。我循著聲音找去,麵前是堵牆,牆壁前擺放了一座造型古樸的榆木書架,我將身體緊緊抵在牆麵上向書架與牆的縫隙裡張望,厚重的書架阻隔了外麵的光線,使得裡麵一片漆黑。正起身要離去時,卻覺似乎有幾束異樣的光線從牆壁中跳躍而出,我再將視線投注在上麵,發現那幾束自牆岩中滲透出來的光束正像被注入生命,慢慢飽滿明亮起來。我心中疑惑,奮力將書架往外搬移,發覺它並沒有看上去那般沉重,似乎在底座有一股助力推動著它前移。我無暇顧忌其它,因隨著遮蔽物被移開,牆壁中央被鑿出那道通道正漸漸清明起來。

周圍一片沉寂,隻有我怦怦的心跳聲。我站在密室前稍帶猶疑,便慢慢走進去。常年的與世隔絕使得裡麵有一股濃重的陰潮之氣,似在衣衫上薄薄噴了層霜霧,吞噬著裡麵的溫度。越到深處明亮的燭光直刺如眸,使我幾乎睜不開眼睛,待狹小的通道行至儘頭,麵前獨辟出一方廳堂,開闊通暢,所見之物讓我險些驚叫出聲。

白幃高懸在堂頂,香台上焚香繞繞,供著新鮮的白梅,儼然一副靈堂的布置。走得近些,正上方供奉著塊大些的黑檀木靈牌,大隋文皇帝與獨孤文獻皇後之牌位,眸光向下移,越過那些密密麻麻的靈牌,在最下方……我的呼吸突然紊亂起來,撫向那塊小木牌的手止不住的顫抖,上麵鐫刻精巧的篆書——愛女楊憶瑤之牌位。無數的念頭向滾滾春雷躍然而至,卻如靈霧渺渺抓不住分毫。我瞪圓了雙眼不可置信於眼前所見的一切,卻陡覺脖間一涼,一柄劍正穩穩地架在了上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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