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了黃泉_小桃紅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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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了黃泉(1 / 2)

小桃紅!

……二奶奶?

四方天井下的光陰啞然靜止,老樹下幾個姨娘才把牌疊好,卻打不下去。乾乾淨淨的青石台麵上,隻見那十六少婦梳著齊眉的留海,著一襲杜鵑紅斜襟蘇繡春裳,正自凝眉將四周靜看。正午陽光映襯在她白皙的臉蛋上,那杏眸朱唇,紅顏皓齒,人麵依舊似從前,一身明媚卻已然與老宅格格不入。

“嚇,快認不出來了,真的是她!她竟然還肯回來?”

“看來真是風光了。要換我呀,我就不肯回來,偏叫那老太太死不瞑目。”

“不想活了,你能和她比?如今提鞋都輪不到你!快起快起,傻坐著乾什麼?”

嘰嘰咕咕。隻怪四周太安靜,明明恁小的聲兒都被憑空放大。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才發現一院子的奴才早已經跪下去一大片。猶猶豫豫的,忙個個把膝蓋屈下“卑妾……拜見福鸞郡主!”

誠惶誠恐,怕她這一遭回來把從前舊事清算。

什麼風聲都瞞不住。鸞枝揩著帕子,端著腰骨兒站在台階之上,看眾人彎下腰,把臉麵伏地,她忘了叫他們起,他們就不敢起。直看到薑姨娘撅起的紅嘴唇,逝去的光陰這才一點一點攏了回來……是了,那囤積了一百年的愚頑味道,一進門,它就撲麵迎來。

頹敗的死氣,藏汙納垢且自陷其樂;容不下外來鮮活之物,想要把一切都浸入它的陰霾。

鸞枝便記起前年那一盞黃燈嫋嫋之下,癡沉於煙膏的自己。竟像是隔了一層陰陽結界。

“如何站著不進去?”沈硯青和春畫一人抱著個孩子跨進門檻,步履繾風,一襲青裳在微風中輕揚。怕鸞枝想起舊事不快,忽然不願意進門,便長臂將她攬入懷中,下頜抵著她光潔的額頭親昵寬撫。

身後幾名小廝正忙不迭地搬運著行李,進進出出,不亦樂乎。他愛她從來就不怕被旁人看見。

鸞枝便舒展笑顏,墊著腳尖將元寶抱進懷裡“都跪著呢。快叫大夥兒起來吧,都是一家人,仔細嚇著了孩子。”

孩子卻哪裡怕?打小就進出於太後深宮,什麼場麵沒見過。

八個月了,已經能學聲兒。兩雙清亮的眸子四下打量,隻覺得這也新鮮那也新奇,依依呀呀的對著眾人說話,撲著身子想要下地爬耍。

那稚語真好聽。

姨娘們拍著膝蓋站起來,抬頭便看到夫妻倆手中的一對兒小粉團,奶聲奶氣的,小褂子遮不住肉肉,太可愛。真是個好命的女人,連孩子都生得這樣討喜。看他們一家四口登對,不由唏噓豔羨。豔羨卻不敢多看,怕對她不敬。

老管家惴惴的“二爺怎麼突然就回來了?也不提前與小的說一聲。才剛用過飯,不知大灶上還有啥備著,小的這就去給您看看。”

沈硯青和顏笑道“路上耽擱了,晚了半個時辰。已經在十裡香用過飯,就不勞動廚房了。”

“好好。”管家鞠著老腰,誠惶誠恐,趕緊去福穗院那邊找大夫人李氏彙報。

……

北院上房的廳堂裡一如既往的沉寂,老舊的雕梁畫柱下,依舊是那一張張不帶生氣的紅唇白臉。貴人回來了,天大的事,一家子上下難得齊聚一回,都在靜悄悄把鸞枝端看。

鸞枝分發著禮物,一人一份,憑著身份尊卑按次序走過來,搭著腕兒謙恭領賞。

那紅的綠的三寸金蓮來來又去,把元寶如意看得目不暇接,仰著小脖子喃喃碎語,連手中的小鼓兒也忘了搖。

“你現在可風光了。當初走的真妙。”薑姨娘接過禮盒,癡癡貪看一眼,倒並沒有惡意。

所有的人都分完了,秀芸絞著帕子坐在老三旁邊,不免有些坐立不安。怎麼就是獨獨不叫自己?聽說這是個記仇的女人,她該不會替那改嫁的三奶奶報仇,準備要找自己麻煩?

鸞枝眼梢瞥見,心中不由冷笑,偏叫她等了良久,末了才叫她最後過來領賞。

那禮物也精貴,每個姨娘都是一副金鐲兒加兩麵時興綢緞。秀芸喜上眉梢,迫不及待把盒子揣進懷裡,對鸞枝紮紮實實鞠了兩個大躬“謝郡主打賞,請郡主安!”

一抹亮紫色窄衫裹著乾癟的身子,臉色灰黃,屁股卻依舊還是翹的。大約上回在京城裡看的大夫還不賴。

“嘁。”李氏眉眼間不由浮上鄙夷,窯子裡出來的到底是窯子裡出來的,倘若是榮若,哪裡會這般沒眼界,人一副金鐲子就把你折成個馬屁精。

這半年多來,鸞枝人雖走了,然而消息卻從未在老宅裡斷過。平日見不著,李氏倒也沒覺得有什麼;此刻看著那木盆裡一對兒伶俐活潑的小姐弟,心中的妒火卻燒得凶猛,連聽到鸞枝聲音都是一種折磨。記起來她初嫁時候,那時多麼青澀,新媳婦站在屋中央被眾人打量,連襖褲都遮不住繡花紅鞋……今日卻天上地下,得她的賞賜,屈膝給她行禮。

恨他二房的順遂,百折不撓。

“嗤嗤~,你母親又看我不高興了。”秀芸衝老三翻了個白眼,側過身子去咬金鐲子,又放在耳邊彈了彈。

當初以為自己懷的是兒子,李氏百般看榮若不順眼;後來那孩子滑了,卻又反過來念叨起榮若的好,嫌自己這也不如人那也不如人……切,也不看看她兒子如今那名聲和身體?若不是看老三脾氣好,誰人肯留在這裡看她臉色。

領了打賞,氣氛便緩和了許多。姨娘們畢恭畢敬的與鸞枝說話,鸞枝也答幾句。

夢嬌絞著衣角怯生生杵在牆角陰影裡,一雙水眸巴巴地瞅著元寶和如意,滿眼新奇與傾羨。

五歲了,打從出生就不得人疼的孩子,忽而在奶奶家,忽而又被領去姥姥家,到哪兒都像是客人。如今娘親帶著弟弟嫁了陌生的叔叔,爹爹和姨娘又對自己不睬不理,整個世界都好像把她拋棄,孤獨獨的,無人問津。連說話都細聲細語,沒有底氣。

鸞枝不由想起初嫁時夢嬌的可愛,那時才三歲,被榮若養得又白又胖,粉撲撲像顆小蘋果,哪裡似這般蒼白鬼氣?瞅著那張酷似榮若的小臉蛋,心中隻覺得可憐,見她想靠又不敢靠近,便拿起一盒糖果柔聲笑道“是嬌嬌嗎?過來和弟弟妹妹一起玩。”

“哼。”夢嬌亦步亦趨地挪出陰影,巴巴貪看著元寶和如意,忽然從兜裡掏出來一個小方塊扔進木盆子。

李氏見了連忙罵“嚇,個晦氣小丫頭!嚇著了世子和千金看你怎麼哄?”

她恨著榮若的絕情,連帶著榮若的孩子都怨恨起來。那嗓門銳利,嚇得夢嬌小身板一抖,糖果盒‘呱當’掉在地上,撒了一地花花綠綠。

“嚶嚶……”癟著小嘴兒,使勁掖著不哭。

“是翹翹板,不打緊,沒得這樣嚇孩子的。”鸞枝連忙把夢嬌攬到身旁,彎腰撿起糖果。

“嘎~”那蹺蹺板忽上忽下,中間小屋裡一顆珠子骨碌碌的滾來滾去,元寶和如意沒見過,新鮮得不行,撲騰著小胳膊短腿兒爬過來搶。

夢嬌不由開心起來,抹著眼角對鸞枝笑“嬌嬌也有弟弟,隻比他們小一點。娘說等弟弟長到和嬌嬌一樣大了,就帶他回來找我玩。”

稚嫩的嗓音在空寂的廳堂裡回蕩,掩不住的憧憬。傻孩子,她笑得歡喜,卻不知道她的娘親去了就不會再回來。

聽說那個男人在東北邊做生意,榮若一成親便要隨了男人過去。走得這樣遠,隻怕也是為了逼自己恩斷義絕吧。當初那般癡戀老三,如今卻舍得嫁人,到底是被傷絕了心。然而越是心軟的女人,先前百般猶疑不定,等到真正下狠了決心,便真的從此頭也不回了。

鸞枝愛憐地撫著夢嬌的小臉蛋“呀,那嬌嬌可要好好吃飯,免得弟弟回來了你抱不動他。”

“嗯!”夢嬌用力地點著頭,想了想,眼神又落寞“…姆姆,可是我現在就想見娘。昨兒個舅舅來,奶奶不讓接我去。奶奶說娘和壞男人成親,娘背叛了爹爹,是沈家的罪人,去了就不讓嬌嬌再回來。”

“咳。不過一場喜酒,昨兒個下恁大的雨,怎麼去?這孩子。”李氏的臉色很不好看,咳了一嗓子,瞪了老三一眼。

老三又哪裡好受?隻一想到榮若昨晚和彆的男人洞房,便想起從前她對自己的百般柔情似水,再一想到自個兒子以後要管彆人叫爹,心中更是如刀絞一般,痛。

到底舍不得訓斥這個沒娘的閨女,隻蹙著眉頭唬道“彆胡說!是爹爹對不住你娘,你娘是個好女人,爹配不上她。”

那俊秀麵龐上幾分落寞遮藏不住。秀芸便不痛快了,撇著嘴叱道“喲,這說得倒好像是吃了我的虧似的。你能耐,那你去把她重新娶回來?我卷鋪蓋走人。”

“你……你這個女人,無理取鬨!”老三瞪了秀芸一眼,卻拿她沒辦法,不理她。

夢嬌連忙挪著身子往鸞枝懷裡縮。最怕就是這個顴骨高高的姨娘了,紅紅指甲片兒專瞅著人看不見的地方掐,痛得連聲音都能啞掉。

鸞枝便看到夢嬌額頭上的一小塊紅疤,問是怎麼回事?

李氏忿忿的,總算是瞅準了時機說話“回郡主,在榮家被燙傷的。終究是個外姓的姑娘,哪裡被當做個人看?可憐這孩子,小小年紀就破了相……那榮家仗著人多勢力大,回回欺負咱們沈家,隻怪咱沈家拿不出人手,老三一個人又沒得兄弟幫扶,不然哪裡咽得下這口氣?”

一邊說,一邊用帕子拭著眼角。

那一聲郡主叫得有多艱澀,鸞枝聽得不由好笑。這是在怪自己呢,怪自己把沈硯青拐去京城獨門獨戶的過小日子。

鸞枝便把元寶如意抱進車子裡,揩著手帕站起來“春畫,回頭把太後娘娘給的那瓶清顏露留下,叮囑陳媽每日給夢嬌抹著……莫說這事兒是沈家理虧在先,隻單說從前硯青在宅子裡的時候,夫人懷疑他貪吃公中;如今去了京城吧,又怪他不幫扶家裡。若是當真不幫扶,這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莫非都是天上掉下來不成?”

“你……”瞅著那十六少婦曲曲婉婉的嬌俏背影,李氏理虧得一口氣堵在胸腔再出不來。

——————

裡間臥房裡,梨香正在喂老太太喝湯。

精神恍恍惚惚時好時壞,前幾日看她快要不行,怎生得今日卻忽然又清醒許多。主動要吃東西。

那乾裂的嘴角張開艱難,湯汁夠到唇邊,老半天才咽下去。沈硯青看得不忍,便把碗勺握過來,親自喂與老太太喝。

陰幽灰蒙的光線下,隻見老人家兩鬢斑白,臉色灰黃頹敗。才不過半年多的光景,整個人便褪淨往日精神,儘顯將死老態。

沈硯青眉宇間不由添出幾分蕭瑟。這個一輩子精明算計的家主,他所有幼年的回憶都是她口中那支青煙嫋嫋的銅黃煙杆,道不清後來之事誰對誰錯,終究是她把自己從小看護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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