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品九道!
寬門大院的東方氏家宅正在籌筵搬房事宜,正房擺著一張供桌,油燈晃晃,桌麵鋪著各色各樣的糕點、果物和盤菜,以此祭供宅神;偏房、耳房、過道、堂廊燒著火爐。古安寨村搬房遷居的習俗便是如此,需要用爐火烘暖新房,再行搬入家當和細軟,寓意祛除汙穢,火火烘烘。
東方氏乃村裡罕見的富貴家戶,良田百畝,門丁眾多。數十年前,東方家連生三個女娃後,喜得了孿生貴子,風光了村裡村外。
搬房,比起娶妻、壽辰、薨喪、登科,算是小事,然而,東方氏家這次搬房操辦得過猶不及,場麵堪比當年捐官上任的縣老爺。
筵席排落在大院之內,六橫六豎,三十六桌。開席間,一陣劈裡啪啦的鞭炮炸響。鞭炮聲響,素來在搬遷、壽辰、嫁娶間習以為常,煞無介事。然而,這番鞭炮聲過後,傳來了弦絲快板唱和聲。
“一搬二進,三裡四常,遠近皆親,四路八朋,六路開道,九五至上……”
一唱一和,外地口音,和聲杳處,身影出現在群人的視線中,竟是一對六旬高齡的老夫婦。
古安寨村子不大,人口很多,文化人少之又少。老千歲是文化人中的古董老標杆,他細品這對夫婦和言俏嘴,心想這是搬遷吉利唱詞,是乃人丁興旺,賓朋開達之寓意,卻對最後的一句“九五至上”不敢琢磨,暗罵此等不成禮數,不成體統,氣衝衝地離席而去。東方家的主人東方伯卻胸有成竹,領著夫人,尋來這對其貌滑稽的老夫婦跟前。
說這古安寨村不是窮鄉,倒是僻壤,如牛尾巴縫下的一坨灰,藏在旮旯裡不惹人留意。村裡少有外人,對外界的認識閉塞,隻聽村上一輩傳一輩留下過一個傳說——那是曾經的曾經,村裡來一位儒裝修者,小村上下引以為奇,卻無人樂意搭理。這位儒裝修者硬是在朱三伯家鍋屋的蘆麻杆堆上留宿三夜,朱三伯家貧,實在養不起孩子,便求他把最小的孩子小七郎帶走,免得賤遭了生命。
小七郎一走就是三十年,三十年過後,曾經的朱三伯已經成了耄耋老人,在他彌留之際,想見他一麵。一日,紅彤彤的大熱天裡,一青儒大學裝扮的人士走進了家門,立在了老人麵前,用一顆丹藥,讓老人又活了十年。原來,這七郎離開家鄉後,跟著修者通了儒,學了道,掐指算了家父的壽辰,在大
限之日,以儘養育之恩。
七郎是那儒裝修者帶出的弟子,儒裝修者成為村人心目中的高人,七郎也成了村裡作為修身學道的標榜。
東方伯孿生的孩子端莊聰明,好似早已發現其不是讀書登科的料子,便心係知遇與賞識,心想村裡來的這對夫婦必是高人,對已臨客下的夫婦必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東方伯和夫人把這對夫婦邀請入房,待等席清客走,好生做了安排。
到得了晚上,東方伯謹慎,特意不讓夫人著座,親自沽酒招待這對老夫婦,另外,將孿生犬子安排門外就站,隨時等待吩咐。
酒過三盞,東方伯說“不知二位從何而來,來此小村是為何事?”
這對老夫婦不聲不響,竟然連抬頭看他一眼也覺多餘。
東方伯反覺高人深沉古怪,非一般的高人,必有武功和所長。
推杯換盞幾個回合,東方伯稍有醉意,一扣響指,門內走進東方木白和東方清落。
“二位好酒量,好食腑,怪我日頭待客,多喝了幾杯,現在是頭腦昏漲。我輩酒量不如,招來犬子陪二位前輩續酒如何?”東方伯醉意熏熏說著。
東方木白和東方清落款款走上桌邊,施了禮。這對夫婦相視一笑,便與其續起酒來,直到夜半時刻,酒乾菜淨,一股腦五人竟都醉臥在了地上。
翌日太陽過山頭,這對夫婦要走,東方伯苦心相留。
東方伯有一雙慧眼,看人獨特,一心覺得這對老夫婦是高人一等的高人,若是能對犬子有教,實乃是天賜之恩。隻是,東方伯明裡暗裡觀察,發現這對夫婦對犬子沒有一絲多意。東方伯又幾次請教,可老夫婦依然是喝酒吃肉要賞錢,其他事情一概不提。後來,東方伯實在不忍床榻夫人的叨咕,在熱情款待第五個日頭後送走了這對老夫婦。
這對夫婦走出了東方氏家,卻沒有離開村子,第二天,坐在了溪水岸頭。
老夫一臉滑稽模樣,形似矮瘦糙條,張嘴哈欠或是舔嘴講話時,總能露出那如排蒜般的大凹牙;老婦麵餅臉,如同死癩蛤蟆般的鼓眼泡,自帶彌勒笑嘴,頭上插著紅綠小繡花。老夫彆著快板,老婦背著一把二胡,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對說書講唱的。
小村的孩童們擠破腦袋來看怪人,陸續有行色匆匆的大人
見著這對不正常的老夫婦而帶走了孩子,隻剩下些年紀稍大或是無法無天、無人看管的大青年和野孩子。
這些大人瞬間接走了孩小,倒不是無緣無故,原來在他們的心中都憧憬著自己的孩子能走出小村,能像七郎那般有出息,所以他們時常期盼著小村能再來一位儒裝修者般的人物……然而,多年以後,小村子果真來了一位外人,確切地說,這也是一位怪人。
臨村的這位怪人身上掛滿奇異,有硯台、狼牙墜、牙骨、香薰鑄等玩物碎件,耳朵裡竟能掏出白玉璧,鼻孔裡藏著雞心石,受了前車之鑒,這位收古先生受到古安寨村人的熱待,大人們扯著兒孫小輩們,希望得到收古先生的抬愛,收之為徒,走出小村,十年之後,載獲而歸,衣錦還鄉。甚有家底的人家,偷偷拿著銅器、瓷器和古物來串後門。
不知不覺,收古先生第二天就在小村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兩個孩子,兩戶人家開始還急得慌,後來便想孩子根骨清奇,是被收古先生帶回做了徒弟……不過,可惜的是,這兩戶人家至今沒能等得孩子歸來,父親臨終前是多麼希望見著孩子一麵,奄息卻不咽氣,死成了僵體,體溫卻遲遲不涼,可是,最終還是沒能等著孩子……直到父親死去,埋進土,土堆長滿野草,野草枯了又豐,豐了又枯,再也不能盼得孩子……母親自也沒了指望,便是如此,依舊身殘誌堅,在每天的下傍晚,太陽下山前,她便倚在門頭,仰臉朝西眺望,眼睛從深黑到離黃,硬撐了五年載,最終仰臉瞠目,等死在院子的門頭前。
村人們一直期待著孩子學得手藝,學藝有成之後,榮耀故裡,或像七郎那樣成為一位修者,待那兩位孩子的家親臨終時都見不得孩子的身影時,村人們便不再心有期待,他們不在想兩個孩子被收古先生帶走做了徒弟這麼簡單……他們想,或許孩子死了,或許孩子沒被收古先生收為弟子,或許當初孩子走丟了,或許那本不是什麼收古的先生,而是拐騙販賣孩子的惡人……
小村的人們不再期待外來高人,也不期望兒孫走出村子成才立器,隻要平安無事,便理所當然和心安理得了。
所以,這對外來的老夫婦除了在慧眼識英雄的東方伯得到尊重和重視外,沒多人願意搭理,甚至是排斥和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