縛耳來!
紀勇濤點點頭,向台階上走去,悵然若失。忽然,他停下腳步,轉身問老李?
——已經老去的李宇看向他,顫顫地笑了。
李宇小紀啊。
李宇你下班了?你那個大學生弟弟呢?下課了?
紀勇濤呆呆的,竟一句話都說不出。李宇的女兒更不好意思了你隨便答他幾句就行了。
紀勇濤哎,我弟也快回來了。
他晃晃手裡的菜我先回去做飯了,做飯等他回來。
李宇在家人的簇擁下出了樓道,樓道裡,還徘徊著老人口齒不清的聲音。紀勇濤走上最後一節台階,突然,他聽見了一個聲音。
是自行車鈴鐺的聲音。
紀勇濤忘記有多久沒聽見這種聲音了。從前滿大街都能聽見,後來,好像鈴鐺都更小了、更輕了,戴耳機的人多了,自行車要個鈴鐺也沒啥用。
他聽見了清脆的鈴鐺聲。
那個人下課回到樓下的時候,會把鈴鐺打得很響。那往往都是樓裡生火做飯的時候,油煙氣、醬香氣、孩子們放學回家的喧鬨聲、爆米花鐵爐爆開的聲音、公共廣播裡的音樂聲……
紀勇濤的身子忽然輕了起來,隨著那鈴鐺聲,飄入愛呀河曾經的河水之中,被溫暖柔軟的淤泥緊緊裹住。
他撥開一層又一層厚重的蘆葦,在逐漸明亮的天光下,追逐著那人留下的血跡。
紀勇濤喊他,喊出口的仍是小飛。前麵的人也在淺灘淤泥中艱難地逃離,直到紀勇濤喊了那個名字。
紀勇濤楚稼君。
紀勇濤都說好了,我們前後腳一起上路,你什麼都不用怕的。
楚稼君在前麵站住,沒再走。紀勇濤也放下槍,把槍收了起來。
他回過頭,眼角流淌著惻惻的光。
紀勇濤怎麼了?
楚稼君又開始往前走,但這次走得很慢,沿著河岸,低垂著頭,慢慢向前走去。
楚稼君……我不甘心。
紀勇濤也慢慢跟著,走在他身後還有什麼牽掛?
楚稼君我不知道,我自己都說不出。但我就是不甘心。
兩人一時無話,一起走了一段。天色愈發澈亮,落下黛青的影子,煙水似的吹開了夜。
小河中人影淩亂,楚稼君就望著那倒影我沒有過那種日子。
紀勇濤什麼日子。
楚稼君什麼後怕的事都沒有,真的就是個普通人,過你們的那種日子。
楚稼君我裝許飛,裝得也很累,每天晚上睡不著,一聽動靜就醒,擔心你們查出來我不是許飛。
紀勇濤你以後就不用裝了。以後什麼都好了。
楚稼君……我要是真的是許飛,以後會過什麼樣的日子?
紀勇濤伸出手,拉住他的手。楚稼君的手是冰冷的,大約已做了死的準備,這具身子累了,已經不想再逃了。
紀勇濤你是大學生,會給推薦到很好的單位,當科學家。
楚稼君是不是穿白大褂?
紀勇濤大概吧。也是一周上五天的班,早上擠擠公交,晚上四五點下班,可以去食堂打個菜,一葷一素。
紀勇濤單位會有聯誼歌舞會的,會有很多小姑娘盯著你,偷偷討論你有沒有對象。
楚稼君你當時有沒有被盯啊?
紀勇濤有啊,我們單位的津貼算係統裡高的了。
楚稼君你為什麼沒找對象?
紀勇濤我不知道家是什麼樣的。
楚稼君怎麼會不知道呢,我來了之後,你不是還告訴我,家是什麼樣的嗎?
紀勇濤我不知道,我編的,我就是不想你走,怕你暑假了回老家,畢業了回老家,我就又一個人了。
楚稼君在河邊坐了下來,隨手抓起一團泥巴,在手心裡揉成團我不管,反正它就是那樣的。
紀勇濤點頭對,它就是那樣的。
楚稼君那我上路了,你還會和其他人有新的家嗎?
風過蘆葦,吹得滿河鋪滿蘆葦羽,如雪般蓋滿河麵。紀勇濤輕輕撥開它們,露出一片明鏡般的水。
他看著自己的臉,笑了笑不會的。
紀勇濤都要陪你上路了,哪還有以後啊?
楚稼君那,一起上路的話,是不是下輩子會投胎成一家子?
紀勇濤大概吧,前後腳走,投得會近一點的。
楚稼君那沒投成一家子怎麼辦?
楚稼君的眼淚一滴一滴落進河水裡那你又做錯了什麼,要陪著我死?你不是說做人好、活著好嗎?你又沒乾壞事,為什麼要陪我去死?
紀勇濤看著他,努力想笑,可嘴角勉強笑了,眼淚卻也不斷落下來可你一個人上路不行啊,你不知道該往哪走啊。你不是想我陪著你嗎?
楚稼君搖頭我不要你陪我了,我真的想好了,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
楚稼君鬆開了拉在一起的手你繼續說,聯誼舞會,然後呢?
紀勇濤擦掉眼淚,想了很久……然後每個月會發工資的。
楚稼君發多少?
紀勇濤大概幾十、一兩百……沒你想的那麼多的,大家都拿這些,都能過日子。
楚稼君怔了怔,點頭那好吧,就拿一百九吧。
很遠的地方,又有一群群的飛鳥驚起。有人來了。
楚稼君回頭看那,但被紀勇濤攬住,硬是不讓他看彆管,你繼續,一百九,你怎麼花?
楚稼君我……
飛鳥群群四散,搜查者已經找到了留在原地的貨車和屍體。
楚稼君我……我拿十塊錢……不,拿兩塊錢去看電影,拿兩塊錢租帶子……吃飯,買啤酒,吃宵夜,大概每天一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