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不須啼!
裴家堂前有兩株百年玉蘭,花開時玉盞萬朵,如月中堆雪。
裴觀大病初愈,臉色微白,披著件石青鬥蓬大踏步走在前麵。
城破之前,公子驟然病倒,病勢洶洶,夢中還不住說著聽不懂的糊話,把老夫人急得昏死過去。
裴觀一腳踏在滿地玉蘭瓣上,行過“克嗣徽音”的匾額,疾步走進祖父書房內。
裴觀剛要躬給祖父行禮,裴如棠沉聲道“你過來。”
裴如棠搖頭不用,伸手拉開枕邊格扇,取出一張紙箋。
裴觀還記得祖孫倆的這場談話,也記得最後祖父為他選定了林家女。但他當時並不能全然明白祖父的苦心。
裴如棠見孫子默然,喉間一響,吐出口濁氣“咱們家眼下有兩條路可走,你可知是哪兩條?”
裴如棠闔上眼“你選一個罷。”
其實他不必非選林氏,祖父將差不多的人選都算在內了,這些人後來是升是貶,官居幾品,他自有本帳。
但見裴如棠精神一振,他睜開眼,看著孫子緩緩頷首“你明白了。”
而這張紙上的人,旁的暫且不論,隻論門第,沒一個堪與裴家相配。可如今孫輩中最拔尖的人材,也隻能在這裡頭挑。
“孫兒明白了。”
裴如棠握住孫子的手“我去之後,族中這些人該打發回老家的就回老家,該容讓的容讓。”握著他的手使一使勁“不要手軟,不要拘泥。”
“早知今日,便不該讓你應試。”
裴觀大病一場,重回年少,一睜眼就回到裴家風雨飄搖的時候,他正有太多的遺憾要彌補。
外麵不知何時又下起雨來,又打得玉蘭枝顫花搖,僮兒打起傘“公子,您就拿著手爐子罷,身子要緊。”
方才來時,疾步而行,回去的路卻走得極慢。
他從沒有心絞症,怎麼那夜一杯茶後,心如刀剜,倒下時,四周竟無一人。
三十六歲死,他的悼詞中該用“寶劍光沉”“風催椿萎”。
雨越下越大,書僮不敢催促,他打小就侍候公子,平日也敢玩笑兩句。可這回公子病好之後,脾氣都變了,眉目冷冽,不苟言笑。
隻有貼身侍候的人最能知道其中變化,喝的茶,吃的菜,素日裡穿的衣裳,就連熏的香都不同了。
裴三夫人正在房中等兒子,裴觀一進門,她站起來“怎麼還淋了雨?”趕緊讓小丫鬟送上巾帕,“快,快喝盞薑茶,祛祛寒氣。”
裴觀隻覺得心頭有火在燒,他壓根不覺得冷。
他接過碗去一飲而儘,裴三夫人還怕兒子辣了嗓子,把蜜餞果子推過去“外頭,是不是已經安定了?”
老爺子眼看穆王壯大,上表辭官,閉門謝客,又替兩個兒子謀外任當閒差,大撒銀錢,這才勉強保全家族。
“娘不必擔心,外頭差不多安定了。”餘波難平,新帝在未來十數年都還在算舊黨的帳,安定?哪有這麼容易安定。
“那你祖父叫你去是說什麼?他身子如何?好些了麼?”家中人人噤若寒蟬,大爺二爺被奪了官,老四老五在外任官,暫時還沒消息傳來。
“祖父叫我去,是論婚事的。”
“說哪一家?”若有了人選,還得她來操辦。
裴三夫人明白了,是新貴。
太仆寺少卿,四品官。自己的兒子少年探花,前途無量,前頭的寧家是什麼底蘊,這個林家……原先怕是根本無官無職。
他已然記不得林氏的相貌了,隻記得林氏不擅文墨,但她治家有方,母親就曾誇過她好幾回。
裴三夫人見兒子神色如常,還當他為了讓她安心,在極力抑製。
裴觀點點頭“兒子明白。”他根本不知母親在說寧氏,隻一心回想這幾年發生的事。
裴觀心中掐指,十二皇子這會兒應當開始學說話了。
“子慕,萬般都是命,你若實在放不下,咱們使人疏通疏通……”裴三夫人急起來。
裴觀恍然,他已經很久沒想到過這個名字。
“你?你方才沒想爾清嗎?”
裴三夫人一時無言,兒子應當是極喜歡寧氏的呀?
裴三夫人心中,雖則歎息寧家的命運,但也還暗自慶幸。
“陳媽媽,夜深了,扶母親回去歇息。”裴觀起身躬送,“明日我再給祖母母親請安。”
裴三夫人走在廊下,陳媽媽扶著她胳膊,她走幾步又回頭望一眼兒子,就見兒子還立在門邊,低頭不知思索什麼。
裴觀見母親轉過廊角,這才回房“鬆煙,磨墨。”
裴觀抽出一支狼豪細筆,將他能想起來的,都細細寫在紙上。
“年二十三,北堂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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