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中央,寧城守官樊洪被綁在一根柱上。他年過四旬,身體肥胖,繩索綁在腰腹間,勒出了一圈圈肉。
此刻他正戰戰兢兢,短胖如蘿卜的雙腿直打顫,看出叛軍中為首的人是李禪秀,便涕淚橫流,拚命向他求饒“小將軍,小將軍,我投降,請饒我一命,這縣衙的錢財你儘可拿去……”
在他看來,這些人是叛軍,之前的流民也是叛軍,隻怕沒什麼區彆,都跟走到哪就搶到哪的匪盜一樣,一聽有錢財,定然眼睛發亮,不會再殺他。
然而李禪秀聽完,卻唇邊噙笑,昳麗麵容在火把映照下愈發奪目。
“錢財?那是你的錢嗎?”說著,他翻身下馬,手中長劍拔出鞘,緩步走近。
樊洪神情愈發驚恐,看著他綺麗麵容愈近,雙腿抖如篩糠。
宣平遲疑一步上前,壓低聲道“殿下,要不還是我來?”
許是受之前在永豐鎮的相處影響,在他下意識裡,李禪秀還是那個堅韌但也柔婉的沈姑娘,這種見血的事……
李禪秀含笑,道“不用。”
說著他手中劍憑空橫拋,反手握住劍柄,手肘一轉,劍鋒利落劃下。
瞬間,樊洪瞪大雙目,喉間出現一道血線,接著血液噴湧。
李禪秀沉眸,冷靜收劍。
他在永豐鎮時,刻意裝出柔婉嫻靜,但那不是他的本性。
當然,他本性也非嗜殺,隻是樊洪死有餘辜,殺他正可以立威,收服民心。
李禪秀握著劍鞘,這是他第一次殺人,但並沒有手抖,也沒有心慌,有的隻是沉靜。
他還記得在夢中時,第一次殺人是被兵亂裹挾到西羌時,殺的是一個胡人士兵。當時他在掙紮間,用匕首刺中那個胡人士兵的咽喉,對方血液噴湧在他臉上時,他腦中一片空白,心跳飛快,手腳脫力,驚恐得許久才回過神。
他想,那些或許不是夢,是他真的經曆過。否則他此刻何以如此鎮定,完全不像夢中殺那個胡人士兵時一樣害怕?
李禪秀眸色冷靜,收了劍後,轉身看向三老、鄉賢,以及陳老爺等人,緩緩開口,開始曆數樊洪十幾條罪狀。
他聲音如金石相撞,清晰有力,又條理分明,聽得人不由如震在心。
一瞬間,三老、鄉賢們既震驚又畏懼。
但緊接著,李禪秀又含笑,溫聲安撫他們,表示義軍來了,不會傷及城中百姓,此前樊洪搜刮的錢財、糧食,也都會悉數還給百姓。
這下三老、鄉賢們還沒表態,陳老爺身旁的一些商人都驚喜得不住叫好。
他們當中許多人說是富戶,但也不過是沿街的一些商戶罷了,剛被抓進牢中,又放出,又聽說能拿回原本的家產,頓時都喜極而泣。
陳老爺的大部分家財都在武陽城,但寧城是他的祖地,在這也有不少家財,聞言同樣欣喜。
這時沿街百姓見義軍殺了先前的狗官,不由也都激動叫好。
三老和鄉賢們此刻回過神,頓時也明白李禪秀此舉用意,加上見朝廷軍大勢已去,紛紛都識趣地拱手行禮。
至於明天府城那邊會不會派兵再打回來,還是等明天再說吧。至少眼下,他們不敢多說什麼,生怕跟樊洪一樣,也脖子被劃上一劍。
處理完樊洪,李禪秀等人也被迎入縣衙。
在他命令下,士兵們開官倉放糧,除了將樊洪搜刮百姓的部分糧食還回去,同時也架鍋做飯,準備飽餐一頓,再去攻打府城。
李禪秀在縣衙正廳坐下後,按了按額角,開始思索,該如何在派人去攻打府城的情況下,餘下的人還能守住寧城。
此外,父親軍中糧草不足,該如何派兵給他送糧?若直接從寧城往府城送,裴椹定能料到,會派人在中途截殺……
正思忖之際,忽然有人來報,陸騭帶一千多人馬趕到了。
李禪秀頓時驚喜,立刻起身道“快請!”
真是如旱苗得雨,陸騭來了,不正好可以幫他守寧城?對方當初在山寨時,為了守東寨,可是把僅有的兩百人都安排到了極致。
當然,守一個小小寧城,對未來的國之砥柱——陸大將軍來說,有點大材小用。
但眼下寧城對他們尤為重要,絕不能得了再失。
陸騭到了後,知道李禪秀的想法,當即也不遲疑,直接就去城牆上安排防守。
李禪秀忍不住讚歎,這就是有得力幫手的好處,起碼守寧城這方麵,他儘可以放心了。
至於城中百姓能否安心生活,會不會想逃,除了需要三老和鄉賢幫忙穩住,李禪秀更想用的人是陳老爺,尤其對方還可以幫忙管後勤,籌集糧草以及安排運送。
但陳老爺的真正根基在武陽城,又對西南義軍不了解,恐怕不會輕易加入。
畢竟不是人人都是陸騭,都身處絕境,有膽子造反。
李禪秀也不強求,隻讓他先幫忙籌備糧草,至於運送,他已有辦法。
醜時過了三刻,士兵們都吃飽喝足。
李禪秀收到平城來的飛鴿傳書後,也重新整軍,一刻不停地往府城進軍。
平城府衙內,雖是深夜,仍一片燈火通明。
正廳中央,一名從前線快馬奔回的士兵單膝跪地,稟報戰況。
待他說完,廳內一片沉寂,眾人都大氣不敢出一下,唯有幾名李玹的心腹,敢大膽抬頭,往上首看一眼。
原來在蔡澍的再三請命下,李玹今日到底還是同意了他攻打府城的計劃。然而方才士兵來報,蔡澍攻打不利,被梁州郡守梁興榮親自率兵打敗,倉皇奔逃百餘裡,差點就要逃回平城了。
一時間,廳中擁護蔡澍的人都不敢出聲。
李玹坐在上首椅上,仍是闔眸,指尖撥著佛珠,仿佛沒聽見此等敗績。
直到守在外麵的一名黑衣護衛收到一隻信鴿,解下綁在鴿子腿上的信筒,匆匆進入廳內,恭敬交給李玹。
李玹這才睜開眼,拔開手指大小的信筒,從中拿出一張紙條,慢慢展開,繼而沉靜如潭水的眸中忽然浮現輕柔笑意,似微風吹過湖麵。
眾人頓時不解,明明蔡澍吃了敗仗,主上非但沒有生氣,反倒……好像還有些高興?
難道那信筒送了什麼好消息?
眾人一時心中疑惑,可因摸不清李玹如今的性情,卻又一時不敢問。
這時,李玹像看出眾人疑惑,溫涼聲音含笑,語氣平常“沒什麼,禪……小兒剛攻破寧城。”
像是有誰問他了似的。
眾人頓時恍然,幾名心腹紛紛恭喜
“恭喜主上!”
“果然虎父無犬子,小殿下智勇無雙!”
“小殿下還未到軍中,就為主上拿下一城,可喜可賀。”
“……”
李玹眸中笑意愈深,聽了許久,才抬手止住。
然後看向那名來稟報蔡澍吃了敗仗的士兵,終於道“蔡澍用兵不利,暫降為軍中副將,閻嘯鳴。”
“屬下在!”廳中一名將領立刻起身,正是之前指著沙盤講解三座城池重要性的將領。
李玹像早有安排,嗓音徐徐“你另領一萬人馬,前往前線,接蔡澍的職,重整大軍,與從寧城出發的李禪秀一同,夾擊府城。”
頓了頓,他語氣忽轉平和,卻有種不容忽視的威嚴“給你兩天時間,務必攻下府城。”
“是!”閻嘯鳴雙手抱拳,聲音鏗鏘。
說罷轉身,大步離去。
在場眾人不由心驚,心知李玹這話與讓閻嘯鳴立下軍令狀無異。
兩天時間,怎可能拿下府城?
但轉念一想,又發現確實隻能是兩天。兩天之後,停留在長安城外的並州大軍就將抵達梁州,到那時若還沒拿下府城,就沒機會了。
接著有人又發現,蔡澍之前屢屢要打府城,主上都沒同意,當然這與蔡澍急著立功,隻知莽打府城,必定會敗有關。但今天,蔡澍再要打,主上怎麼就同意了?
莫非……是為了配合,讓小殿下拿下寧城?
畢竟這樣一來,小殿下攻寧城時,府城也被蔡澍攻打,便無暇支援寧城。而蔡澍必敗,之後主上也能順理成章換下他,重新任命主帥。不僅如此,還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蔡澍在軍中的威信。
想通這點,有人不由背上出了一層冷汗。
另一邊,長安城內。
裴椹與楊元羿商談結束,還未來得及休息,便又收到最新軍情——梁州府城被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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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昨日天剛擦黑,梁州府城就被蔡澍率軍攻打。但那蔡澍有勇無謀,被梁郡守親自出城,打退百餘裡。但到深夜,叛軍忽然重新集結,分兩路,從寧城方向和平城方向猛烈來攻。
也是梁郡守之前把蔡澍打得倉皇而逃,有些誌滿,回去就睡了,一時疏忽防務,竟被兩路兵馬打得告急,緊急求援。
甚至梁郡守一度懷疑,蔡澍那廝是詐敗,故意引他上鉤。
另外安興縣昨夜得知寧城被攻破,派兵想奪回,結果久攻不下。又得知府城告急,轉頭再想去救府城,反在撤退時,被寧城叛軍追出打敗。
因這一出,梁州府城一時無援兵,隻能拚命向朝廷求援。
裴椹看完軍報,麵無表情,直接扔給楊元羿。
楊元羿撿起看完,吃驚“寧城叛軍是怎麼過去的?沒遇到咱們埋伏的人?”
裴椹看他一眼,沒說話。
楊元羿會意,立刻想到什麼,咬牙道“定是攻打寧城的那家夥猜到我們會在哪埋伏,繞過去了!”
說完他好勝心作祟,又抬手捶桌,暗恨道“還真少遇到這麼機靈的,咱們走一步,他猜對一步,最好彆讓我知道他是誰。”
裴椹麵色沉凝,仍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