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孫光憲這裡,卻不是這個意思,因為孫光憲真正的著力點在東晉不過是偏暗政權,桓溫隻是悖逆權臣。
這與孫光憲所處的南平還是有共同之處的,南平偏暗割據幾十年,又實際上是獨立一國。
盧琰聽了孫光憲的長歎,心裡頓時明白了,孫光憲哀歎自己有為大一統強盛王朝修史的能力,卻無奈隻能在南平這樣的小小割據政權做個馬前行文的掌書記。
但是,事情發展的如此之快,盧琰卻有點不好接話了,原本他的想法,是到南平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再誘之以利說服孫光憲投靠。
但是這幾天相處下來,孫光憲才思敏捷、為人有雄辯之才,盧琰擔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項上,他反倒說不過。
而誘之以利也不行,因為很明顯,孫光憲此人有大誌,除了嗜詩書外,並不怎麼愛財。
說哀歎的也是壯誌不能酬,而不是沒有高官可做,貿然用高官厚祿來引誘,反倒可能激起孫光憲的反感。
這邊盧琰稍微卡了一下殼,孫光憲就看出端倪來了。
因為盧琰要真是如他所說,是因為曾經侍奉過郭威,以至於不被周天子所容,隻能南下求活。
那麼遇到他孫光憲這樣的長歎,應該是感同身受,馬上跟著一同歎息,而不是現在這樣顯得有些小心翼翼以至於語塞。
輕輕搖了搖頭,孫光憲把盧琰不久前送給他的名為無暇的玉佩,拿了出來,他看著盧琰說道。
“此玉不負無暇之名,通體乳白不見一絲瑕疵,玉麵隱有華光流動,那是上品中上品。
尋常人得到一小塊就足以傳世了,何況這樣一大塊,堪稱無價之寶啊!
某雖身在荊南偏僻之所,但也知道河東多年戰亂以後民生凋敝、財源枯竭,劉河東為了與周天子相爭,早就罄儘府庫了。
而此等美玉,自大朝衰微,吐蕃切斷河西以來,中國就再難以出現,因為此羊脂白玉,幾乎都產自安西於闐國。”
說到這,孫光憲目光如炬,灼灼的盯著盧琰,“天下間,能以這樣的珍寶賜給臣下,而沒有絲毫不舍的,唯有那位以大唐忠臣後人自居,高舉忠孝節義,得萬金不足喜,得人才而歡欣蹈舞的大周紹明天子吧!”
盧琰心頭一緊,先趕緊是豎起耳朵聽了一下,門外照樣一片寂靜,沒有甲兵武士走動的聲音。
他方輕輕鬆了一口氣,隨後迅速做出了決定。
盧琰站起身來,對著孫光憲施了一個彎腰過膝的大禮,隨後挺直腰杆輕聲說道“孟文兄果然是荊南大才,慧眼如炬。
不錯!弟確實騙了兄長,弟在河北貝州時,就已經投靠了大周紹明皇帝陛下。
聖人不以盧某曾經逆附劉知遠,反而在奏對之後,對某禮遇有加,這方名為無暇的白玉,就是那時候賜下的。
此次到荊南,更是盧某主動請纓,因為弟在北國,也聽聞過孟文兄的大才,斷定兄長更明白天下一統的大勢所趨,所以鬥膽前來遊說。”
聽到盧琰承認,孫光憲謔的一下就站了起來,他來回走動了兩步。
“你盧文炳還真是好大膽,你知道不知道某隻要一聲令下,就能讓你身首異處?”
盧琰澹然的看著孫光憲,隨後就在胡床上跪坐好,向著孫光憲頓首一禮。
“弟與兄長相交,雖然不過短短十餘日,但也知道兄長為人,這等事,你是做不出來的。
弟貿然南來,確實將兄長推入到了危險之中,但事出無奈,確實沒有辦法。
今天下大勢,我聖天子先後陣斬契丹兩任皇帝,又擊滅了劉知遠。
自大朝衰微以來,天下間首次有了四海一統的可能,今馬楚變亂,便是天賜良機,大周從天子到士卒,都不會錯過此次機會。
若是大戰一起,荊南之地絕無可能幸免,荊王要麼納土奉獻,要麼與南平六十萬生靈,一起死於戰火之中。
兄乃當世大才,有經天緯地之能,身受荊南百姓三十年供養,安能坐視此間百姓儘死於荒野乎?”
孫光憲神色不定的看著盧琰,輕聲一哼,“什麼首次?這天下至少出現過兩次,前梁太祖朱全忠乃是一次,前唐李亞子又是一次。
特彆是李亞子,承李晉王三失遺命,麾下河東代北英豪不可勝計,天下四有其三,但命運如何?
還不是興教門上一把火,反而累得中原屢遭劫難,若是這樣的天下一統機會,某寧願不要。”
盧琰本來是跪坐著的,但聽到孫光憲把張昭與朱溫、李存勖並稱,當即就忍不住了,他也謔的一下從胡床上站了起來。
“我大周紹明天子承祖先遺誌,於萬裡胡塵之中忠義歸國。
先收安西萬裡疆域,救四鎮遺民於群胡獸蹄之下,再驅逐胡虜恢複中國。
今更興文教、獎忠義,以忠孝節義治國,獎勵耕織、廢除苛政、大興土木不用公帑分毫。
登大位三年,未選秀女一人,未加半分租稅,此等仁德施於百姓,知人善任的天縱英主,當與漢文帝、唐文帝媲美。
朱溫反複小人,殘暴不仁。李亞子寵信奸佞、善財難舍,連枕邊人都不能製,何德何能於我主並立?”
孫光憲見盧琰如此推崇張昭,也有迷湖。
因為雖然隻短短相處了十餘日,但就跟盧琰說的那樣,兩人已經深知對方為人。
在孫光憲眼中,盧琰品行高潔,輕財重義,更滿腹經綸有治國之才,他這麼推崇張昭,顯然並不是高官厚祿可以收買的。
此時的盧琰,正處於偶像被孫光憲質疑的衝動之中,他看著孫光憲喝道。
“我主北擊胡虜,收複燕雲後,於碣石山邊憑古言誌的大作,汝可敢聽?”
孫光憲此人還有個身份,其實是五代第一詩人,其人是五代極少數有大量詩作留世的存在。
其詩作既有後世花間派的香豔浪漫,又有杜工部那種反映民間疾苦的呼聲,紅朝太祖就很喜歡他的上行杯等詩。
所以一聽到有詩詞,立刻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他在胡床之下把手一拱。
“請試吟誦之!”
盧琰則站在胡床上,居高臨下看著孫光憲,朗聲吟誦道“大雨落幽燕,
白浪滔天,
秦皇島外打魚船。
一片汪洋都不見,
知向誰邊?
往事越千年,
魏武揮鞭,
東臨碣石有遺篇。
蕭瑟秋風今又是,
換了人間!”
孫光憲在下目瞪口呆,盧琰之吟誦了兩遍,第三遍他就能跟著吟誦了。
半晌,這位五代詩人才如同場巨鯨吸水一樣,長吸了一口,嘴裡還在連連念叨著,‘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這一句。
“好詩詞!磅礴大氣,憑吊魏武又以詩言誌,其逐北虜出燕雲,如同魏武帝破鮮卑,就連安定遼東的策略都是一樣。
雖然碣石山外並無大島,魏武距今隻有七百餘年,但白璧微瑕,不能掩此詞的那豪邁雄健,敢換人間的大氣魄。”
孫光憲目醉神迷,看著胡床上的盧琰大呼“可還有聖人佳作,再來!再來!”
這難不倒盧琰,呃!或者說難不倒張昭。
自從他在碣石山邊沒想起來剛才這首紅朝太祖大作,自覺失了顏麵,回到幽州後敲破了腦袋終於想起來,但是已經失去了絕好的裝嗶機會後,就暗暗下定了決心。
他要把還能背誦的,隻要時間地點合適的,都給我通通的‘創作’出來。
因為現在時間線已經亂了,誰知道後邊還會不會出現這些名篇?
所以盧琰壓根就不用搜腸刮肚的想,立刻就想起來非常應景的詩。
“我聖天子召契丹國母至承德府,命其送歸石晉之主並被擄走將官、百姓之後,麵斥群胡還有一奇作!”
“請!”孫光憲又在地上把手一拱。
“獨坐池塘如虎踞,綠蔭樹下養精神,春來我不先開口,”
盧琰吟誦到這裡,孫光憲大失所望,因為這聽起來,就很是平平無奇啊!比剛才這首,簡直有雲泥之彆。
盧琰嘿嘿一笑,這七絕詩前三句聽起來無甚可取之處,但是加上了這最後一句,立刻就能讓逼格飛上九天。
他大笑三聲後,看著孫光憲,緩慢吟出了最後一句,“哪個蟲兒敢做聲?”
孫光憲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他機械性的跟著複述了一遍。
“獨坐池塘如虎踞,綠蔭樹下養精神。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做聲。”
“啊呀!”孫光憲突然大喊一聲,噔噔蹬蹬的連退四步,他滿頭大汗的看著盧琰,口中顫抖的說道。
“真豪邁!好霸道,這就是千古帝王之霸氣嗎?豈非始皇帝複生?”
孫家老仆急匆匆的跑了過來,不解的看著孫光憲,生怕他是出了什麼問題。
而孫光憲看也沒看老仆,直接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穩定了下心神後歎息道。
“隻讀此七言詩前三句,頗覺平平無奇,直到加上最後一句,刹那間,如入山林聞虎嘯,又似東海聽龍吟,其強橫霸氣如風霜如刀劍撲麵而來。
人言,詩以言誌,以詩文可觀其人。
紹明天子真是天縱英主,果然非是朱全忠、李亞子之流。
文炳且下來,你我兄弟尋一僻靜之處,某還要細細請教紹明天子其人。”
好吧!若是把這位最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歸入他並不想被列入的帝王之列的話。
那麼五千年以來,他絕對是帝王中唯一可以成為大詩人的存在。
所以我張聖人在抄襲詩句的時候,總是不經意間就想起了他的詩句。
而此刻,孫光憲就被這首詩,給狠狠的擊碎了心理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