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嘴鴨不知從什麼地方飛過來,從我和媽媽之間穿過,大驚小怪地叫了一聲不許打如意。
媽媽說“我隻能試試,但隻有百分之一的希望。”
我想了一會兒才明白百分之九十九的絕望裡,包括了隻能就活一個和一個也救不活。
我說“要是爸爸在就好了。
“他在有什麼用?他又不會做手術。”媽媽說罷,把胸前的聽診器戴到耳朵上,給趴在地上的白唇鹿做了一番檢查,又說,“它很虛弱,已經沒有力氣生育了,隻能做剖宮產,而且要快,避免胎死腹中,我得去準備一下。
我問“什麼叫剖宮產?”
媽媽不回答,匆匆忙忙走了。
這時候我看到,巴亞爾和格列的眼神裡,有那麼多那麼多星星一樣閃爍的亮光。那是一種期待,一種對媽媽的信任。
第二天,媽媽請來了她在醫院的兩個同事,跟她一起在救助站那間經常做手術的屋子裡,給白唇鹿做了剖宮產。媽媽不讓我進去,也不讓巴亞爾和格列進去。我們在外麵等著,一上午過去了,都快要急死了。我聽不見紅嘴鴨要我喂它的懇求聲,煩躁地趕走了想讓我帶它去飲水的黃馬光,還把在我跟前走來走去的桑覺訓斥了一頓“你能不能安安靜靜臥一會兒?”
手術室的門終於響了,媽媽抱著一隻濕漉漉的小白唇鹿。我撲過去,看著它忽閃忽閃翻著眼睛,摸了一下。
“小心,彆摔到地上。”
巴亞爾和格列都急著問“白唇鹿呢?”
“也好著。”媽媽說,“真是個奇跡。”
格列嘿嘿笑了。
巴亞爾卻哭起來“我以為已經死了。”
紅嘴鴨飛進手術室看了看,又飛出來,歡快地在我們頭頂盤旋了幾圈,不停地叫著都活啦,都活啦。
媽媽說“你們給小白唇鹿起個名字吧。”
格列說“紮西德勒。”
巴亞爾擦著眼淚說“兩個字的好記,叫紮西還是叫德勒?”我順嘴喊了一聲“紮西。”
這會兒,媽媽指著跟野驢在一起的白唇鹿說“還有它,槍傷的後遺症挺嚴重的,絕對不能讓它出去,萬一走失,就很難找回來。”
格列說“噢呀,你們放心去吧,我會好好看著。”
媽媽又走向咖啡色的小藏馬熊咖和啡啡。它們正抱在一起玩打架,看到我們後,一隻趴著不動了;一隻朝一邊跑去,我趕緊包抄過去攔住了它。
媽媽蹲下去,看了看它們的眼睛和耳朵,又看了看地上的糞便說“藥還有吧?不能停了,至少還得吃三天。”
咖咖和啡啡從上個星期開始拉肚子,媽媽說是水土不服,又解釋道,城市的氣候對它們來說太熱了,氧氣也太多了點,細菌滋生得快,它們受不了。
太可憐了,它們已經沒有媽媽了。
一個月前,爸爸在黃河源區的紮西德勒灘看到了它們,在它們身邊守了兩天,也沒見熊媽媽出現。他又開著車,在藏馬熊習慣活動的五十公裡的範圍內找了一圈,還是沒看到熊媽媽,就讓巴亞爾把它們送到了救助站。
巴亞爾說“母熊從來不會遺棄自己的孩子,肯定出事兒了。在紮西德勒灘,成年藏馬熊幾乎沒有天敵,十有八九來了盜獵者,你爸爸正在帶著人滿草原搜查呢。”
兩隻小藏馬熊很害怕人,從來不主動接近我們。我想跟它們玩,它們總是躲躲閃閃的,躲不過去時就吱吱哇哇地叫,好像我是個隨時都會傷害它們的可怕的魔鬼。
爸爸在電話裡說“一定是它們看到了盜獵者獵殺母熊的情形,不然不會這樣,它們很長時間之內都會對人保持警惕。也好,讓它們知道人裡頭有壞人,免得像母熊一樣,遇到壞人還不知道躲避。”
夜裡,我夢見了熊媽媽遇難的悲慘場景藏馬熊一家藏身的地方被盜獵者發現了,熊媽媽看到盜獵者一副凶巴巴的樣子,知道危險來臨,就跑了出去,想引誘盜獵者遠遠地離開兩隻小藏馬熊。它跑啊跑啊,跑過了山崗,跑過了河流;盜獵者追啊追啊,追過了山崗,追過了河流。兩隻小藏馬熊知道媽媽危險了,就跟在盜獵者後麵一邊跑一邊喊救救媽媽,救救媽媽。
突然,槍響了。
兩隻小藏馬熊被嚇得停了下來。又是一聲槍響。它們躲在土堆後麵看到了熊媽媽倒下去的身影。倒下去的熊媽媽吼了一聲,那是盜獵者聽不懂的熊的語言孩子們,彆過來。
藏馬熊媽媽就這樣死了。
兩隻小藏馬熊哭著,我也哭著。我喊叫著“咖咖”“啡啡”,從夢中哭醒了。
媽媽挨個兒看著需要治療傷病的動物,嘮嘮叨叨地叮囑著,格列不停地“噢呀”著。完了媽媽說“走吧。”
然後快快地穿過了救助站的大院子。
可我的告彆還沒完呢。
我向池塘邊的斑頭雁大叔招手,向臥在動物房舍前低頭沉思的桑覺招手,向黃馬光光、赤麻鴨、黑頸鶴招手,向藏羚羊、饞嘴狐狸、大灰狼招手。
飛雕小黑依然落在我家的屋頂上,好像不願意飛過來經曆這樣的告彆,我看不見它,就沒有向它招手。
救助站現在一共十四個動物,我一一向它們告彆再見了,再見了。
媽媽說告彆是為了再次見麵,所以要說“再見”。
可是我跟這十四個天天在一起的動物朋友,什麼時候才能見麵呢?好像誰也說不準。那個在它們受到傷害時發現了它們,又親自或者派巴雅爾送它們來這裡的人,失蹤了,也就是藏起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
萬一需要尋找很長很長時間,我跟它們就會很長很長時間不再見麵,這可怎麼辦?我會想死它們的。
站在黃馬光光屁股上的紅嘴鴨嘎嘎叫著飛過來,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撫摸著它的翅膀說“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去就好了。
陽陽用黑亮黑亮的眼睛望著我,像是說彆的動物呢?你也想讓它們跟你去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抱起它,捋了捋它整整齊齊的尾巴,把它丟向空中。它飛了一圈,落到樹上,不停地衝我嘎嘎叫,像是傷心地哭了。
媽媽在救助站的大門口催我快走。我轉向格列,不舍地招招手,說著“再見”。
格列送我們走出救助站,說了好幾聲“紮西德勒”。格列是藏族人,喜歡說“紮西德勒”,意思就是吉祥如意,這是最美好的祝福。
突然,媽媽又走了回來,一邊拽起我的手,一邊對格列小聲叮囑道“要是笑臉叔叔來救助站,你彆搭理他,就說有關動物的任何事兒都得醫生同意,讓他等著我們回來。要是給你打電話,你彆接,見麵問起來就說手機壞了。
我說“爸爸說撒謊不是好孩子。”
媽媽說“那要看對誰,為了什麼。對笑臉叔叔這樣的人,你能說實話嗎?”
我和格列都搖搖頭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