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羅美人夜訪,已過了將近十日。
阿雪終於想起那本讀完的《裕太後手劄》還沒還,一大早便匆匆趕去藏書閣,恰好瞧見綺雲大早上捧著本書靠在門框上打瞌睡呢。
小雞啄米似的,腦袋一點一點的。
“綺雲,”阿雪拍拍她的肩,笑道,“怎麼大早上就在這裡打瞌睡?昨晚上沒睡好?”
綺雲揉揉眼睛,歎了口氣“昨晚睡得倒是好,隻是架不住這藏書閣裡爬滿了瞌睡蟲,我一踏進這院子眼皮子就不由自主地黏在一塊兒,怎麼睜都睜不開。”
“上次見你的時候你不是還挺精神的?”
“上次是上次,”綺雲無奈道,“也不知為何,近來顏大人揪著我讀書,還要我報名參加這次的女官考核。明雪姐姐,你知道的,人一被逼著念書,原本喜歡也不喜歡了,一看到就困。”
“說起女官考核,”綺雲道,“明雪姐姐,你聽說了嗎?好像這次考核要比往年來得早一些。”
“早一些?這是為何?”
綺雲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大人恰好在樓上,姐姐你去問問她吧。”
阿雪謝過綺雲,上樓去了。
晨風把半開的窗子吹得吱呀作響,窗戶的影子在地板上晃來晃去,日光也明明滅滅。
顏如玉跪坐在小幾前,手執書卷。
芙蓉花簪上垂下的兩條深碧色的絲帶在微微的風裡起起伏伏,恍如湖麵水波。
“來了?坐。”
顏如玉似是不驚訝她今日會來,拿起桌上的茶壺,給她倒了杯茶,笑道“這是今年的普洱,也不知道你喝不喝的慣。”
“多謝大人,”阿雪落座,“方才綺雲同我說今年的考核提前了,大人可知這是為何?”
“那你可知道,考核不僅提前,給定的名額還減少了?”
“好端端的,為何要減少名額?”
顏如玉卻不答,反而問道“你這次過來是來還那本《裕太後手劄》的?”
阿雪點點頭。
“那我且問你,裕太後本人的手劄裡,對當今如何評價?”
“……這,”阿雪猶豫著答道,“帝慧而不露,隱而不發,然行事剛毅,有雷霆之威。”
這本手劄中寫了裕太後對往事的追憶,其中就包括初見元嘉帝時候的情形。
帝少而有謀。嘗為齊王侮,隱而不發,不過三日,待其行至無人之湖,推而入水,疾呼救之,又縱身躍入以相救。眾臣讚為賢,故先帝在位時,立為賢王。
然而,年幼時的元嘉帝大概沒想到自己的這一舉動恰好被待在藏書閣裡的裕太後瞧見,還被如實記錄在這手劄之中。
等到發現的時候,這手劄已被多人借閱翻看,再行銷毀也沒有意義了。
“大人,您是說這是皇上的意思?”阿雪不解,“可是為何?”
“宮中無後,後宮之事又繁雜,加之因裕太後一事獲罪伏誅之人甚眾,女官人數本就不夠……”
先皇後十一年前逝世後,元嘉帝便迎了鬱貴妃入宮。可出乎朝臣意料,元嘉帝隻讓鬱貴妃執掌鳳印,賢妃和淑妃協理六宮,任由後位空懸。
其後一年,貴妃突發癔症,鳳印被裕太後收回。裕太後大量提拔宮女為女官,助其協理後宮前朝諸事。
然而,僅僅四年之後,裕太後便被元嘉帝以“年老昏聵、任人唯親”之名軟禁於鳳霞宮,裕太後提拔的女官也大多被貶出宮。
元嘉四年,裕太後與廣陵王勾結,試圖逼宮,事敗,被斬於朱雀門。元嘉帝於後宮前朝大肆搜捕其同黨,死者數百人。
阿雪一驚“您是說皇上擔心有人要效仿裕太後?”
顏如玉點點頭,抿了口茶“這後宮之中,有才有誌者甚多,家族之中頗有權勢之人亦不少見,皇上會有如此擔心也是正常。”
阿雪在心底默默盤算,有權者如貴妃、淑妃,有才者如賢妃、蘇才人,這還僅僅是她較為熟悉的幾人。三宮六院,粉黛無數,如此二者之人應多如牛毛。
隻是皆被困於朱門高牆之內,隻能相互傾軋。
成則榮華加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敗則紅顏枯骨,無葬身之地。
若有人想另辟蹊徑而為之,效仿裕太後所為之事,確實可行。
顏如玉又道“此次考核所錄者僅十人,下一次五人、四人,甚至取消考核都是有可能的。若你立誌在這深宮之中做一名女官,機會唯有這次,你可明白?”
“明白。”阿雪點點頭,麵色凝重。
風靜悄悄的吹著,帶著一絲湖麵上的水腥氣。
十人聽著雖不少,可除去內定的、送禮的、走關係的,能剩下五人就不錯了。
若是此次沒考上,那日後考上的概率就更低。
宮人之間的關係也錯綜複雜。往年名額尚且充足,都聽說有為了減少對手相互舉報、相互陷害的,此次必定更多。她得更加小心才是。
外麵漸漸響起了宮人說話的聲音,混在風裡,直往樓上飄,卻又像一團薄霧,朦朦朧朧,聽不清晰。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不多時,窗外的翠微湖上響起了哀婉纏綿的歌聲,像是暮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枝點過水麵,漾起圈圈漣漪。
一點灰黑的影子從窗外掠過,阿雪轉過頭一瞧,竟是一隻燕子形狀的紙鳶。
這是學了玉才人嗎?
“好了,”顏如玉忽然笑道,“雖然前景不容樂觀,可至少還有一年,沒必要這麼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我還沒問你,你為何一定要留在這兒做女官?”
“憑你的本事,日後求了你們玉才人出了宮,到大戶人家家裡頭做個女先生是輕而易舉的,這不比在這裡鬥來鬥去來得好?”
鬥來鬥去……
窗外那隻紙鳶忽折斷了羽翼,直直墜入湖中,在碧綠的湖水上漂浮。
一朵小小的浪打過來,紙鳶便沉入湖中。
岸邊有人驚呼,有人急急忙忙跑到湖邊去撈,有人氣惱地嚷叫,像一團亂七八糟揉在一起的繡線,又像一團一個個貼在一起的氣泡,慢慢地往上飄,又慢慢地一個接一個破裂,在日光裡化作一點看不見的水汽,消失在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