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達放慢一些馬速。
朱桂兄弟幾人全都鬆了口氣,主動策馬離開,奔走在陣列側方,給將士們加油鼓勁兒。
此番跟著四哥,他們真的學到很多東西。
也真正切身體會到一個道理。
將士的確會因他們是皇子的身份,而效命他們,不敢忤逆他們。
可想要將士們真正心悅誠服。
就不是一個皇子身份能辦到的。
得放下身段,將士們乾的,他們也得乾。
倒不是說,繁瑣的小事,事事都要親力親為。
畢竟身為將領,要考慮的事情很多,要忙的事情也很多。
就好像四哥,一路奔襲,急行軍中,把握大局,分析大局中的細節安排,就要耗費十分龐大的精力。
一些繁瑣小事,當然不可能一直親力親為。
也需要身邊將領、士卒協助。
親力親為一些將士們需要做的繁瑣小事,也並不是所謂的邀買人心。
而是詳細了解,將士們在作戰中、行軍中體力、精力的消耗。
隻有親力親為了,才能知道將士們承受的壓力,才能做出最合適的安排。
這樣的安排,才不會搞得軍中天怒人怨。
怪不得,四哥去福建治民管理地方,能把福建這樣一個富裕程度,幾乎算是墊底的行省,搞好,搞富裕。
怪不得,四哥治軍,陸軍第一鎮將士對四哥心悅誠服。
或許,想要做到四哥這個程度,還有其他細節。
但他們發現的這一點,絕對是至關重要的因素。
若沒有跟在四哥身邊的經曆,這些東西,他們可能一輩子都弄不懂。
而等他們到了明悟的年紀。
熱血已經涼了。
或許也不會去學習、效仿,會按照養成的習慣、認知,得過且過吧?
……
後麵,徐達見朱棣策馬折返,喊道:“四郎。”
朱棣聞聲,放慢馬速,靠近徐達,乾裂的唇角微動,沙啞聲響起:“泰山,有事?”
借著月光。
徐達看著朱棣連日幾乎沒有休息,越發深陷眼眶內,明亮懾人眼睛夾雜的煞氣。
尋常人,焦慮、不安時。
焦慮、憤怒會直接反應在眼中。
可極致理智的人。
越是焦慮、不安,越是冷靜。
這類人,反映出來的不是憤怒、焦躁,而是煞氣!
極致理智的冷靜,將這類人心中的焦慮和不安,轉化為隻有殺戮才能平息的煞氣。
這就是所謂的,不怒自威。
他們這些領兵多年的老人身上,都有這種氣質。
很多時候,他都很奇怪。
四郎年紀輕輕,怎麼就有如此人生修行。
“你要對妙雲有信心,要對陛下有信心。”徐達語氣平緩說道:“更要對你自己有信心,放心吧,妙雲他們母子,不會有事的。”
朱棣苦笑,看著一架架馬車,從身邊急行而過,將士們每個人都滿臉倦容。搖頭道:“泰山,我未對父皇的關愛有過動搖,也清楚妙雲的能力,可這回不同……”
“此戰有太多京營將士,他們很多人的家就在金陵,還有各級將領……”
一旦大哥主力損失太大的消息傳回。
就是幾萬個、十數萬個家庭要掛白帆。
“雖然,西線北元精銳抽調,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是咱們所有人,戰前都被脫古思帖木兒蒙蔽了,可這一點,軍中有多少人願意承認?”
徐達沉默。
爭功委過,在軍中屢見不鮮。
“我可以十分肯定,主力若是損失慘重,這口黑鍋一定會被很多人扣在我頭上,其實,這點我倒是並不在乎,我回朝,本來也沒想過爭功,可我就是擔心,有些人借助此事,搞陰謀。”
“比如,消息傳回金陵,仇視我的人,把此番之事,描繪成,我為了儲君之位,坑害大哥也就罷了,不惜卑鄙無恥,斷送數十萬將士的性命,這些戰死犧牲將士的家人會怎麼想?一旦被鼓噪起來,會做什麼?”
將士們為國捐軀戰死,他們的親人會傷心,但絕不會鬨事。
可如果,傳揚,是他朱棣為了儲君之位,為了坑害大哥,卑鄙無恥,算計埋葬數十萬將士性命。
這種言論十分容易挑起百姓的憤怒。
甚至做出不理智的行動。
“金陵內,仇視我的文武本就不少,我很擔心這群人會抓住這次機會,試圖把我釘死在恥辱柱上。”
“京營的中低級將領,彆看官職不大,可這群人都是軍戶,家裡麵,叔伯兄弟哪個不在京營效力?我為儲君之位,陰謀斷送數十萬將士的消息傳回,一旦這群人帶著普通將士的家人鬨事,很危險,當年父皇開國,因為爵位之事,就有將領受人蠱惑,敢在酒後,血濺洪武門,如今受人蠱惑,衝擊我府上,他們也未必做不出來。”
父皇待在皇宮內。
若是有人隱瞞消息。
都不用完全隱瞞。
隻要稍微耽擱片刻,妙雲她們都會十分危險。
徐達完全明白了朱棣的擔憂。
三個因素。
首先,四郎擔心,一旦主力出事,消息傳回京中,有人會歪曲事實。
將主力的戰敗,描繪成,四郎為一己之私,不惜斷送數十萬將士的性命。
其次,這種論述,的確十分容易刺激普通人的神經,挑起不知情普通人的憤怒和恨意。
普通人都如此,戰死者家眷,情感紐帶,一定會更加不理智。
再次,朝廷這批開國將領,本就是一批驕兵悍將。
陛下定下的軍戶製,又讓京營這批中低級將領,家家叔伯兄弟都是從軍的。
其實,這批人以前在金陵城內,也總做些違法亂紀的事情。
隻是,後來上麵的高層將領,因為四郎的緣故,收斂了,下麵人也就夾起尾巴了。
可不意味著,這群驕兵悍將真的轉性了。
以前驕縱犯事。
如今,受人挑撥,也敢鬨事。
當初喝點貓尿,連洪武門都敢衝擊。
朱府以及四郎這個沒有實際王爵的皇子身份,恐怕更加無法恫嚇,這群一旦腦子發熱的中低級將領。
四郎對大明的現實情況,認知深度很深。
他也才猛然發現。
這些年,大明變化的確很大。
鄉土村社開始全麵推行。
直隸作為皇都直接管轄之地,陛下、劉伯溫更是下了很大功夫推進鄉土村社。
大明所有行省中,除了福建。
直隸是鄉土村社建成度最高的。
土橋村更是率先通過開設的米鋪、酒鋪、布店搞雇工身股製。
這些年,他一直隻感受到了直隸地區,日新月異的民間變化。
卻忽視了。
上層一直沒怎麼變。
官場,文官還是原來那批人,武將也還是原來那批人。
四郎給大明帶來的翻天覆地變化,因為身份原因,其實一直沒有觸及到上層。
除了少數人,如藍玉,這是真正改變,進步了的。
其實,很多人隻是迫於形勢收斂了。
如今,四郎明顯是擔心,這些人故態萌生。
……
想著,徐達不由笑了,“四郎,你還是對自己太沒自信了。”
朱棣看向徐達。
徐達含笑解釋,“若是主力真出事,仇視你的那群文武上層,的確會如你所說,歪曲事實,但我敢肯定,他們絕不敢跳出來做帶頭人,首先,你輕視了,這些年,你給大明精英層造成的壓力和恐懼,他們仇視你,除了你提出的鄉土村社、雇工身股製損害了他們的利益,還有因為你給他們造成的壓力和恐懼……”
四郎太小瞧,這些年,他給大明精英層造成的壓力和恐懼多麼大了。
正是如此。
也就造成了,這群人的仇視。
他們想搬開四郎這座山。
陛下給這群人的感覺,也是如此。
隻是所有人都明白,他們沒這個能力,所以不敢仇視罷了。
當某一天,這些人發覺,他們也沒有能力搬開四郎這座山時。
那時,這群人就會乖乖選擇臣服。
“而且,這群人十分惜命,雙重因素,我敢斷定,這群人會搞事,但隻會躲在暗處,絕不會跳到明麵上做帶頭人。”
“再說普通百姓、普通將士家庭,我不信,他們會被謠言蠱惑!”
“你可知,這些年,金陵普通百姓,普通將士家庭,因你的緣故,日子好過了多少?”
城內百姓,雖然沒有直接參與鄉土村社。
因為他們不是以務農為生。
可為何,金陵城內的百姓,對鄉土村社的推行如此熱衷?
因為這些年,城內的百姓也已經受益了!
直隸大麵積建成鄉土村社。
在練子寧、方孝孺等人的引導下,農村百姓,紛紛效仿土橋村,集中全村人力物力修建糧倉。
事實上,造成了糧食分散在一個個村莊中。
士紳、糧商已經無法通過囤積糧食,賺取暴利。
以往,金陵每當春夏交際時,糧食價格至少都要上漲五成。
可自從鄉土村社建成的越多,一年四季的糧價就越發平穩。
“你們土橋村,把糧鋪開到金陵攪局後,玉米麵、白麵、大米這些主要口糧價格,更是較往年,都下跌了兩成!”
“陛下對土橋村各種舉措,以及各地鄉土村社不斷覆蓋後,對民間物品供應、價格以及民情反響,一直都有詳細的關注監察,我有幸看過這些監察彙總的折子,你是不知道,這些詳細調查中,下麵百姓對你的評價,京營普通將士,除了當兵吃糧,他們後麵的一個個家庭,也是普通百姓之家……”
這些人,都是感念四郎的。
他不相信,僅憑彆有用心之人推動的流言,就能讓這些普通百姓之家,相信四郎是一個為了一己之私,斷送數十萬將士的人。
“隻要上層的文武不敢露麵,下麵的百姓不被蠱惑,剩下那些京營中低級將領之家,妙雲丫頭難道還應付不過來嗎?”
朱棣唇角浮現一絲笑意。
曆史上,妙雲可是親自披甲上陣,防守過北平城。
“泰山,京中百姓真的不會,聽信流言蜚語?”
哼!
徐達哼了聲,瞪了眼朱棣,“你要明白,皇權幾千年了,你是唯一一個,給他們不一樣希望的人!”
農村的鄉土村社。
為城內百姓,量身打造的雇工身股製。
皇權天下幾千年了。
除了朝代更迭換皇帝。
百姓其實看不到新希望,新變化。
四郎提出的這些理念,讓百姓看到了新的希望。
“你其實知道,為什麼咱們大明的精英層這麼恨你,尤其是士紳階層、權貴階層,因為在他們看來,你這些理念,釋放出了一隻惡鬼,即便這些東西,在大明一朝搞不成,將來改朝換代,總有野心家,為了皇權,一定會重新把你這一套,能夠讓百姓贏糧影從的理念撿起來。”
“就好像,南北朝時期,關隴集團逐漸形成的稠傭製均田理念,當時在南北朝時期搞不成,可後來的隋唐,楊李兩家的皇帝,為了坐穩江山,為了得到百姓支持,為了增強國力,不就把雛形形成於南北朝的均田理念拿出來了嗎?”
“隋朝搞不成的科舉製,李家皇帝,為了籠絡寒門,不就重新撿起來了嗎?”
“這樣的事情比比皆是。”
“所以,士紳、權貴才對你恨得咬牙切齒,你這套理念,不光是影響了他們現在的利益,更有可能,產生千百年之久的長遠影響。”
……
“你知道這些,知道士紳、權貴恨你入骨的原因,但你忽視了,或者,沒有真正認清,百姓對你這套理念的感受。”
這些年,逐漸主動淡出權力,交權後。
閒來無事,就讀讀書。
這習慣,被大丫頭強迫逼著養成的。
同時,觀察金陵朝堂、民間。
他也有很多心得感悟。
他可以很自豪的說。
他女婿這套理念的出現。
完全可以媲美關隴集團的均田製、以及後來的科舉製。
甚至影響更大。
至少,對於皇權天下而言。
推行鄉土村社的大明。
絕對是皇權天下的分水嶺。
與以往的皇權,在本質上,產生了不同。
不過,他這個大老粗,暫時還弄不懂,本質的不同之處,到底在哪裡。
“所以,你隻要安心打好這一仗,我們翁婿,且看金陵城,不同群體,到底會做出什麼反應,看看我的分析對不對!”
朱棣經徐達開解,雖然還有些擔心,可輕鬆了不少,含笑點頭:“好,那我就與泰山看看金陵,各群體,會有什麼反應。”
其實,他著急也沒有用。
畢竟,無論如何,都趕不回金陵了。
現在隻能儘快打垮脫古思帖木兒。
……
朱棣的轉變,很快通過對將士的加油鼓勵喊話,傳遞出去。
所有將士,都察覺到,朱棣情緒的變化。
每一個人,雖然疲憊,可不知為何,就是被朱棣的情緒感染,頓時精神一震。
呼!
朱桂幾人目視朱棣策馬從身邊經過,趕往前軍,齊齊鬆了口氣。
紛紛小聲嘀咕,“這才是四哥嘛!”
心中則在暗暗腹誹,“誰要是把四哥逼瘋,那就是找死!”
以前,他們就隱約聽藍玉等人傳,千萬彆把四哥逼瘋。
以前還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這幾天,終於明白了。
感覺比父皇都可怕!
……
一支十萬人的大軍,車轔轔、馬蕭蕭,衝向北元王庭。
於此同時。
汗帳內。
氣氛十分壓抑。
脫古思帖木兒臉色鐵青,眼中宛若閃爍著鬼火,陰森盯著阿魯台、把禿孛羅兩人。
把禿孛羅搶占明軍火炮!
阿魯台搶占明軍火銃。
這給其他人,帶了一個十分不好的頭。
以至於,後來各部都反應過來,心存保存實力的想法。
若非如此。
張玉那個該死的叛徒抵達之前,他們就應該把明太子的主力打垮,擒殺明太子了!
阿魯台、把禿孛羅承受著很大壓力。
不光來自脫古思帖木兒,還來自其他沒有搶占好處的各部首領。
阿魯台舔了舔嘴唇,最先承受不住壓力,笑著開口,“可汗,明太子還有點膽魄,撤退時,竟然親自率兵殿後,不過,也讓我抓住了機會,我麾下將士彙報,他擊中了明太子……”
此言一出。
汗帳內氣氛頓時融洽了不少。
“當真?”鬼力赤反問,“你麾下的人,沒有騙你?”
不是他不相信阿魯台。
實在是,阿魯台部,也剛接觸大明這種來福銃。
雖說,與短管身火銃也差不多,並且在兩軍對陣中,他們早從明軍的操作,以及之前襲營搞到的少量來福銃,知道了這種火銃的使用方式。
可他還是有些不信。
“我阿魯台願以項上人頭擔保!”阿魯台頓時激動道:“我搶先讓將士使用明軍來福銃,不是想據為己有,隻是想給明軍最大殺傷,現在戰爭結束了,我願把來福銃交出來!”
肉疼啊!
可如今不交,怕是不行。
極有可能,讓可汗聯合其他沒有占到便宜的各部首領,直接控製在汗帳內,然後把他麾下精銳瓜分掉。
誰讓他的預估出現偏差,沒有打垮明軍呢。
現在他們蒙古諸部,必須團結,先打垮明軍。
脫古思帖木兒眼珠子微微一轉,隨即含笑道:“若真擊中明太子,這就是大功一件,你部現在使用的五千火銃也不要交出來了,之前讓你部犧牲時,本汗就許諾給你一萬支明軍來福銃,這五千支來福銃,繼續交給你,接下來,進攻明軍大營時,你部必須發揮擔當作用!”
阿魯台此番損失不小。
且阿魯台還是他東蒙古的人。
如今,阿魯台因為搶火銃,被各部記恨。
打贏明朝,阿魯台若是不想被各部群起而攻之,就要求助於他。
於他這個北元可汗很有利。
阿魯台驚喜抬頭,隨即,起身,“謝可汗,屬下絕不讓可汗失望!”
阿魯台的事情算是處理了。
數十道目光,瞬間集中在把禿孛羅身上。
脫古思帖木兒盯著把禿孛羅。
西蒙古三雄,分離傾向十分嚴重。
一百多門明軍優良火炮,絕不能都落入西蒙古一方。
不過,操作也必須講究方式方法。
“把禿孛羅,你部一共繳獲了多少門明軍優良火炮?”
把禿孛羅暗暗握拳,最終鬆開,低下頭,回答:“稟可汗,總計一百三十四門完整的火炮。”
“你部搶奪火炮有功,你部留三十四門,太平部十門,你們麾下本來就沒有炮兵,無法很好操控火炮,剩下的交到王庭,由王庭炮兵掌管,本汗當著長生天起誓,一門火炮也不要,戰後全都分給功勞最大的各部!”
王庭掌握著最多的工匠。
隻要能弄到火炮,讓工匠們鑽研,不信弄不出來。
反正,西蒙古已經分了。
剩下的九十門,他要分給東蒙古各部。
東蒙古雖然也有野心。
可到底還比較遵從他這個可汗。
西蒙古是打敗大明後,最大的威脅!
其分離傾向也十分嚴重。
戰後,他就要挑起東西蒙古之爭,團結東蒙古,鏟除西蒙古瓦剌部!
說到底,很大原因,都是當初沒能迎娶烏雲琪格留下的隱患。
得到十門火炮的太平,聞言,頓時滿臉喜色,也不考慮把禿孛羅的心情,迫不及待謝恩:“謝可汗!”
脫古思帖木兒眼底笑意一閃而逝。
太平是個魯莽之輩。
被他選擇性遺忘的馬哈木若是在此,一定不會像太平這般。
為了團結西蒙古,一定會搶著婉拒。
把禿孛羅憤怒餘光掃視太平一眼,隨即抱拳道:“屬下遵命!”
“屬下遵命!”東蒙古其他各部也紛紛喜笑顏開領命。
脫古思帖木兒頓時心情舒爽。
連消帶打,他獲利頗豐。
隨後,脫古思帖木兒主持商議了進攻明軍大營的事宜。
“報!”
商議至尾聲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