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府。
書房。
胡惟庸小抿一口茶後,緩緩放下茶杯,含笑看向呂本:“呂大人沒去皇宮參加接風宴?我是想去而沒資格啊!”
哼!
“不去!”呂本微哼。
雖然現在是捧殺朱棣。
可他不想看朱棣眾星捧月,誌得意滿的樣子!
更不想討論這個問題,轉移話題,擰眉道:“胡相,韓國公與胡相真的……”
胡惟庸陰陽臉瞬間全陰。
點點頭。
呂本暗暗惋惜,其實他特彆想把李善長也拉入倒燕聯盟。
李善長在大明的人脈,絕非胡惟庸可比。
隻要李善長成為倒燕聯盟一員,為允炆謀求那個位置的機會,勢必更大。
可惜,他也知道,李善長這個人,太狡猾。
簡直就是個老狐狸。
據說,當初朱皇帝和郭天敘之爭時,李善長都左右逢源,並非堅定不移站在朱皇帝這邊。
依著朱皇帝的小心眼兒。
立國後能給李善長封公。
並讓李善長為文官之首。
可見此人的能耐。
這麼一個老狐狸,當然不能直接告訴其,倒燕聯盟的存在。
本想一步步,將其拉下水。
這等要命的事情,隻要上了船,就彆想下來。
可惜,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嗅覺敏銳的很,聞到味兒不對,就馬上縮回去。
甚至,不惜大庭廣眾,以自損名節為代價,和胡惟庸斷絕師徒關係。
給彆人留下一個重利輕義的糟糕印象。
他詢問,也並非給胡惟庸添堵。
隻是為了確定。
“胡相,李善長肯定會後悔的。”
仇視朱四郎的人可不少。
倒燕聯盟有很廣泛的支持基礎。
以對付朱四郎為借口成立的倒燕聯盟,將來必然變質,必然會訴求更多的利益。
如果現在倒燕聯盟,打出扶持允炆的旗號。
不但會嚇跑很多人。
還會有很多人,笑他們不自量力!
就連黃子澄、齊泰暫時都不知,他和胡惟庸組織這個聯盟,所圖可不止朱四郎!
可將來,完全可以為他和胡惟庸操控。
總之,從這個聯盟成立之初。
就隻有兩個結果。
要麼,他們鏟除朱四郎勢力,扶持允炆繼任太子爺的皇位。
要麼,他們被鏟除。
最後一種可能嗎?
將來的倒燕聯盟,會是一個涉及數萬、十數萬人,完全由官員、士紳、商賈等精英層組成的聯盟。
除了朱皇帝這種開國之君。
誰有鐵腕手段,鏟除他們?
太子爺?
太子爺恐怕沒有這種魄力。
老朱家,有這種魄力的,恐怕隻剩最像朱皇帝的朱四郎了。
可他,將來會離開大明!
……
胡惟庸聽著呂本暢想未來,不由笑了。
這樣的未來,的確很美好。
“呂大人今天來了,我正好與呂大人商議一下倒燕聯盟的製度綱領、組織……”
呂本微微愣怔。
胡惟庸眼底鄙夷一閃而逝,臉上卻堆滿笑容,“這件事情,必須呂大人親自來決定……”
……
“這段時間做生意,接觸鄉土村社,在胡氏商行搞雇工身股製,以及今天觀察朱四郎的陸軍第一鎮,我深受啟發,不知呂大人有沒有察覺,朱四郎所搞得這一切,核心是什麼?”
呂本擰眉,一時不知胡惟庸想說什麼,隨即笑道:“胡相但說無妨!”
“組織力!綱領目標!”
胡惟庸擲地有聲道:“鄉土村社之所以能迸發出這麼大的力量,就在於,朱四郎以村莊為單位,把百姓組織起來了。”
……
“無論是鄉土村社,還是雇工身股製,綱領目標其實都一樣,就是在內容上宣揚所有人應該一起好!”
……
“咱們倒燕聯盟的綱領目標自然不用說,就是搞垮朱四郎,正本清源,為大明,為太子扼殺隱患!”
“可咱們現在這個聯盟太鬆散了,動員力跟不上,打擊朱四郎的戰鬥力就無法發揮出來,同時,寬進寬出的鬆散狀態,也很容易被錦衣衛察覺……”
現在之所以沒有被察覺。
主要是人還少。
以及他運作得當。
可隨著大量形形色色的人加入後。
有些人喜歡招搖,喜歡逛青樓,喝三兩貓尿,喜歡吹噓胡說,倒燕聯盟勢必敗露!
他絕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冒這麼大風險乾這件事。
他不是為了招搖,是為報仇!為權力!
所以必須有個章程。
必須組織起來,確保動員力、戰鬥力的同時,儘可能隱秘!
……
呂本略微琢磨,問:“胡相準備如何做?效仿朱四郎的鄉土村社、雇工身股製,可怎麼效仿?”
他當然希望倒燕聯盟戰鬥力強了。
可胡惟庸提及鄉土村社、雇工身股製的組織力,但他沒有發現,這種組織力,到底如何運行。
胡惟庸笑而搖頭,“呂大人,朱四郎的鄉土村社、雇工身股製組織力度並不強,他是用一種經濟的方式,把人組織起來,他這樣搞,倒也能理解……”
用經濟把百姓串在一起、動員起來,經濟的運行中,百姓逐步適應相互協助,分工合作。
最終,讓百姓形成組織度較高的群體。
一改以往,農村一盤散沙的鬆散現狀。
他可以十分肯定。
一旦大明完全完成鄉土村社,運行幾年後。
北元即便破關衝入中原,也絕對討不了半點好處。
無他。
朝廷一聲令下,已經習慣了相互協助、分工合作的百姓,動員速度會快的驚人!
可以迅速提供大量糧草。
就算是被征召從軍,也比以往的百姓,更快適應軍隊,適應戰鬥。
軍隊,說白了就是個相互協助,分工合作的群體罷了。
一群在日常生活中,經過訓練的,適應協助、分工、合作的百姓,能更快速適應戰爭!
朱四郎的身份,不敢用行政式,命令的方式,構建農村的組織力。
他要這樣乾。
恐怕就不是被朱皇帝當做心頭肉。
可能,現在都被朱皇帝猜忌!
朱棣如果聽到胡惟庸這番分析。
也會豎大拇指。
有些人,無論好壞,才能都是無法否定。
工業文明為何能碾壓農業文明。
絕不是單純的武器原因。
即便給兩種文明,同樣代差的武器。
工業文明都能碾壓農業文明。
農業文明,是以家庭為單位,一盤散沙,散裝的文明。
工業文明,以工廠、大農場為骨架,構建的經濟運行中,即便不教百姓讀書識字。
百姓都在日常的分工合作中,潛移默化完成了訓導。
朱棣搞鄉土村社、雇工身股製。
除了想要經濟利益外。
更寄希望,借經濟行為,訓練百姓。
讓所有百姓一下子讀書識字,根本是天方夜譚。
可廣泛的鄉土村社,能以一種,不用讀書,通過身體力行的方式,完成百姓對分工、合作的初級訓練。
既能讓大明億兆子民,更從容主動推動、擁抱工業化。
也隱形提高了大明,除財富之外,另外一種國強因素。
……
“胡相,你就說,準備怎麼組織倒燕聯盟吧。”呂本迫不及待詢問。
胡惟庸解釋的越是清楚,他就越發急切。
胡惟庸看向呂本,笑笑,“很簡單,從今天開始,我們倒燕聯盟要做到組織度十分嚴密,不能什麼人都吸收,要有一個外圍組織,就以胡氏商行作掩護,當做外圍組織吧。”
通過和各種形形色色的人,生意往來接觸,打好關係同時。
觀察其對朱四郎的態度,對朱四郎鄉土村社、雇工身股製的態度。
觀察其品性等方方麵麵。
……
“一些反對朱四郎不堅定的,一些大嘴巴,喜歡誇誇其談的,就留在外圍,絕不吸收到倒燕聯盟核心,一些對朱四郎咬牙切齒,且低調、能保守住秘密的人,吸收進我們的核心,所有核心成員,都要留下加入倒燕聯盟的簽字畫押……”
……
呂本瞪大眼。
這……
這也太……
他不知該說什麼了。
胡惟庸分明還參考了錦衣衛體係。
“胡相,如此,我們倒燕聯盟就很難壯大啊。”
胡惟庸笑了,“我們還有外圍,也會籠絡好和外圍的關係,當我們倒燕聯盟核心發起對朱四郎的攻擊時,同樣可以策動人數更多的外圍成員……”
這些人隻是不可靠。
但能把他們吸納到外圍觀察的。
肯定是對朱四郎、以及朱四郎鄉土村社、雇工身股製存有反感的人。
……
哈哈……
呂本聽完後,頓時仰頭爽朗大笑。
笑過後,湊到胡惟庸身邊,壓低聲,激動冷笑:“胡相,若如此,隻要我等,等朱皇帝駕崩後,誰能奈何我們倒燕聯盟!”
胡惟庸陰陽臉頓時露出笑容。
朱皇帝駕崩後,倒燕聯盟就沒有對手!
……
於此同時。
皇宮的接風宴,也已經接近尾聲。
眾人都有些微微酒酣。
很多人去和朱棣說話。
朱棣禮貌應付著。
“四哥。”
長公主朱鏡靜帶著兩個小家夥,從隔壁女眷的宴殿走來,笑著喊了聲,對跟在身邊,好奇打量朱棣的小家夥說道:“阿道,這是四舅。”
李道往朱鏡靜身後縮了縮,露出半邊臉,怯生生叫道:“四舅。”
朱棣不由被逗笑,彎腰抱起這個外甥。
洪武九年。
他們自己還都是孩子。
眨眼時間,他們都開始做父母、做長輩了。
朱家的第三代也越來越多了。
“怎麼,怕我?”朱棣笑問逗弄。
朱鏡靜不由笑了,“今天帶他去看四哥回朝,他還激動喊著,要見四舅,真見了,反而拘著了。”
朱鏡靜打量著朱棣。
她四哥變化可真大。
一身肩頭點綴著明黃的墨黑新式軍服穿在身上。
哪怕是笑著。
能真切察覺四哥的親切。
可依舊讓人很有壓力。
越來越像父皇了。
朱鏡靜收起思緒,看看左右,低語:“四哥,有時間嗎?我想和你單獨說說話。”
朱棣微微愣怔。
然後點點頭,抱著外甥李道,往殿外走去。
有人注意到,也隻是看了眼,並未在意。
兄妹二人走出殿外後,周圍很僻靜,朱棣見朱鏡靜神色有些嚴肅,笑道:“你是我妹妹,你有什麼話,可以和我直說。”
朱鏡靜輕鬆了不少,笑笑,“四哥,今天你們回朝結束後,我公公,就是韓國公,就把我和李琪找去書房,提出,要我們和四哥、四嫂走動勤快些,還叮囑我們,如果能征求四哥和父皇同意,就讓我們夫婦跟著四哥出海……”
朱棣認真聽著。
微微皺眉。
李善長這老狐狸,嗅到了什麼事?
分明就是擔心臨安一家,留在大明,遭遇不測。
並且,看好他。
認為他肯定能保護臨安一家?
可……能有什麼事?
如今、雄英的命運改變了。
武勳們也老實了。
以劉伯溫為首的文臣,不說兢兢業業吧,至少從推行鄉土村社來看,也不錯。
至少合格。
大哥這些年做事風格也有所改變。
壓力沒有以往那麼大。
……
父皇極為自信。
有信心,通過政治手段解決矛盾。
大概率,是不會做曆史後期,政治無法解決,就用消滅肉體的方式鏟除問題。
李善長還擔心什麼?
朱鏡靜見朱棣琢磨,自身也十分不解,補充道,“四哥,今天其實還發生了一件事,我也不知道重不重要,我公公和胡惟庸做了切割……”
朱棣眉頭微挑。
有些驚訝。
用這種自損方式切割。
李善長到底害怕什麼?
這就好像是後世的大企業,經濟寒冬時,不惜自身流血,自砍觸手。
李善長認為,未來大明還會有翻天覆地,足以把很多人,卷入其中,碾壓粉身碎骨的大變動?
胡惟庸嗎?
他很想問一問李善長,到底嗅到了什麼。
可他的身份。
以及在金陵城。
不適合私下接觸李善長這種人。
而且,恐怕李善長也不知發生了什麼。
李善長這種老狐狸,危機對他來說,其實就是機遇!
機遇麵前,卻開始收縮,一副安排後事的樣子。
大概率,這隻老狐狸也不清楚,隻是,天性狡猾,嗅到了危機。
“你沒問,韓國公為何如此嗎?”
“問了。”朱鏡靜搖頭,“可我公公說,若他能預料到未來,就不會這樣安排。”
朱棣默默點頭。
和他判斷的一樣。
片刻後,扭頭笑道:“你們夫妻若是願意跟我出海,我當然沒問題。”
自家妹妹,照應一下又有什麼。
李琪能力中平。
可隻要踏踏實實的,對於缺乏治理型人才的他來說,也是幫手。
“謝謝四哥。”朱鏡靜高興笑著點頭,“等再過幾年,兩孩子大點,我們就去投奔四哥。”
朱棣點點頭。
……
李善長見朱棣一個人走進來。
等其他官員去和朱棣寒暄後,也跟著走過去。
一直等到朱棣身邊沒什麼人後,才靠近朱棣,抱拳道:“恭喜燕王在海外創下一番基業。”
“還希望韓國公能多指點。”
李善長笑容微微凝滯,從朱棣一語雙關的話,他就明白,朱棣想要他指點什麼。
苦笑。
兒媳恐怕什麼都跟朱老四說了。
略微猶豫,說道:“王爺為大明帶來了新氣象,王爺也通過巧妙高明的手段,溫和的推動這一切,沒有出現,曆朝曆代,普遍會發生的新舊猛烈碰撞,不過,我認為,新與舊的矛盾,一直都是存在的,需要大智慧者,用時間換空間來實現新舊交替……”
胡惟庸想乾什麼。
他真的不知道。
隻是胡惟庸這麼痛恨朱老四的人,卻突然搞雇工身股製。
他可不認為胡惟庸轉性。
他沒有證據,不想提及胡惟庸。
也不用他提醒。
等朱老四知道胡惟庸搞雇工身股製後,肯定也會對胡惟庸產生懷疑。
何況,就像他說的。
新與舊的矛盾衝突一直都存在。
需要大智慧者,用時間換空間來實現新舊溫和平穩過渡。
朱皇帝是開國馬背皇帝。
朱皇帝在位時,有朱皇帝壓著,新舊矛盾不可能爆發。
可朱皇帝走後。
太子的威望、手腕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他很悲觀。
即便他對胡惟庸的判斷出錯。
未來,也必然要爆發一場新舊之間的衝突。
朱老四如果還支持太子,這場衝突還能控製。
所以,把長子一家托付給朱老四,是最正確的選擇。
怎麼也不吃虧!
何況,朱老四海外創業,人才缺少。
長子的才智,擱在大明,若是沒有他李善長這個爹,什麼都不是。
可出海,能得到朱四郎重用。
加上彼此的關係,不說成為朱四郎麾下的領軍人物。
至少也可以混個中等位置。
若朱四郎能指點培養一番,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成長。
那個蔣進忠就是最好的例子。
若沒遇到朱四郎。
蔣進忠就是個貪慕虛榮,碌碌無為的平庸官員。
可看看現在。
聽說,如今的蔣進忠,都成了朱四郎的大管家。
大管家這個位置可不好當。
能輔佐朱四郎,幾年時間,攢下兩百艘火炮戰船,一個鎮,又一個混成協陸軍,這能力很了不得了。
今天的蔣進忠。
和江寧時的蔣進忠,完全是脫胎換骨的兩個人!
他若是早知道,朱四郎走這樣一條路。
或許,早把長子托付給朱四郎了。
以前讓臨安公主多和朱四郎夫婦走動,步子還是邁的太小了。
……
朱棣深深看了眼李善長。
他能判斷,李善長這番話是肺腑之言。
新舊矛盾,確如李善長分析,確實存在。
可洪武年之後,大哥還解決不了新舊矛盾嗎?
李善長是不是對大哥太悲觀了?
父皇在位期間。
新勢力茁壯發展。
穩穩壓製舊有。
大哥繼任後,還處理不了新舊矛盾?
人多嘴雜,此時也不是深入想此事的時機,朱棣暫時把此事壓了下去。
決定先觀察觀察。
……
接風宴結束。
朱元璋當著群臣的麵,勉勵譚淵、周浪、張武等人,要他們在後天的檢閱和對練中,拿出真本事。
勉勵結束,眾人要離開時。
朱元璋當眾讓朱棣單獨留下。
引得百官紛紛側目。
燈燭映照下。
朱棣陪朱元璋從宴殿出來,隻父子二人,沿著走廊漫步。
掛在走廊的宮燈散發出柔和光暈。
在風吹拂下,輕輕搖晃。
朱元璋餘光看著,比他都身形高大的兒子,唇角笑意一閃而逝,“臨安和李善長,找你談了什麼?”
朱棣也不藏著。
把二人的話,轉述給朱元璋。
哼!
朱元璋笑哼一聲,“老狐狸!”
“新舊矛盾!”朱元璋突然感慨一聲,“知道爹,為何不推動雇工身股製嗎?”
不等朱棣回答,自言自語道:“爹不敢折騰的太厲害,現在剛剛好,我再堅持十幾年,你大哥就能接過一個,欣欣向榮的大明,如果咱推動雇工身股製,烽火遍地咱不怕,可新舊矛盾迅速堆積,咱活著時,若是解決不了,你大哥這個皇位恐怕會很艱難,依靠你,咱相信,你們兄弟聯手,肯定能解決新舊矛盾。”
“可你在施政、帶兵打仗中,形成的威望太大太大了,你還是咱的嫡四子,咱要是這樣做,就是對你不負責任。”
……
朱棣默默認真聽著。
近些年,身邊人,以及外人,都說他成了老頭子心頭肉。
身邊人替他高興。
外人或是羨慕,或是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