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康拉德和午夜幽魂
當午夜幽魂第二十七次看到了那尊醜陋的石像鬼之時,他終於在內心中向著自己歎氣,向著那抹頑固到不肯低頭的陰影歎氣。
這完全是在白費力氣,就像是一條蠢到家的野狗,在不斷地追逐自己的尾巴一樣。
康拉德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儘管他是咬著牙承認的。
昔日的諾斯特拉莫之王不由得彎下了自己的腰杆,用兩雙利爪下那纖長的蒼白手指頂住膝蓋,已然變得柔順不少的黑色長發順勢在重力的捕捉下垂落,遮掩住了他那雙陷入了思考的詭動眼眸。
在長發之下,午夜幽魂粗重地喘息著,他的麵容與之前看起來似乎沒什麼不同,但是那最為精華的一些部分,卻已經悄然地發生了某種微弱的改變。
在康拉德的瞳孔之中,已經沒有了多少那長久以來,出於腦海中的恐懼,以及嗜血的野蠻天性,而散發出來的興奮與獰笑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茫然,以及茫然的背後,那些可以被勉強稱之為【思考】的神奇物件。
這位曾經讓這個犯罪世界為之膽寒的君王,如今卻宛如一塊純粹的黑布一般,不斷的吸取著周圍的元素,卻沒有反饋什麼:他隻是彎下腰,歇息了一會兒,然後再一次抬起頭來,繼續著他的攀爬。
康拉德爬的很快,他的一舉一動都顯示出了超乎尋常的嫻熟,在任何一個凡人能夠發出本能般的驚呼之前,昔日的夜之王便如同一顆跳躍的子彈一般,將那些最高聳的高塔踩在了腳下,當他做到這一切的時候,他看起來距離蒼穹也沒有多少的距離了。
科茲沒有說話,也沒有憤怒或者喜悅,他近乎麻木地在高塔的頂端尋覓著,並很快找到了那尊最為醜陋的石像鬼:本就猙獰的岩石麵容如今已因為連綿的酸雨而徹底麵目全非,卻讓午夜幽魂感到了一種由衷的親切,他走過去,坐在了石像鬼的身邊,漠然的俯視著他腳下這座黑暗的城市。
已經經曆了千萬年的高塔如今早已頹朽,隻能反射著夜幕中最昏暗的微光,但儘管如此,它依舊如同燈塔一般,照亮了午夜幽魂腳下的一切:廢墟、昏暗、罪惡、車水馬龍,還有那陰影之中的小巷和下水道,藏匿著世人所能想象到的所有卑劣和暴行。
儘管作為旁觀者的康拉德並沒有隱藏自己的蹤影,但是那道陰影中的午夜幽魂卻同樣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就像這座喧鬨巢都中的任何人一般,他們看不到他。
“砰!”
……
哀嚎聲仍在繼續,但已經漸漸地變得衰微了,而房間內的審判者也不由得收斂起自己的麵容,變得有些垂頭喪氣了起來:顯然,這又是一次失敗的審判,因為他並沒有施加以全部的恐怖,因為這有罪者固然過早的死去了。
他在說謊。
她訴說著自己以往的無辜和痛苦,但兩個康拉德都沒有繼續聽下去的興趣:他知道這個女人並沒有說謊,她不曾在自己的生命中犯下任何的罪行,但是誰叫,她選擇了一種錯誤的死亡呢?
午夜幽魂不在乎她是如何活著的,因為她的罪行在於她所選擇的那種死亡,所以,他隻會關注她將如何的死去。
可下一秒,一聲最粗野的悶哼就從他的胸膛中溢出,午夜幽魂觸電般的收回了自己的手,茫然的麵容在一瞬間便重回野性,他隨意地揮了揮手,便將那麵目全非的石像鬼摔了下去,一路跌落到了數百米下的硬石地麵上。
……
“我在憎恨我們的父親。”
摩根同樣在笑著。
在破舊的窗戶之外,宛如幽靈一般的旁觀者,隻是安靜地看著這一切,就仿佛裡麵的那個人並非是過去的他自己一般,他用著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眼前的暴行,那既不是懺悔,也不是瘋狂,而是一種悵然若失的覺悟,一種對於自己締造者的莫名怨恨。
想到這裡,倚靠在窗戶邊緣的康拉德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總覺得自己的內心中似乎還有著一些反抗的波動:當他以旁觀者而非執行者的身份,目睹著他昔日做出的審判的時候,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種奇異的罪惡感,竟不知不覺地泛起了些許的波瀾。
但很可惜,這一次,一切似乎擁有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摩根揚起手。
“砰!”
毫無怨言的,康拉德爬上了那座高塔,他還是有些期待那半個泰拉標準時的安睡,以及那座醜陋到讓他懷念的石像鬼的。
在最開始,這一切讓他感到了狂亂與暴躁,他竭儘全力地渴望找到破壞這些幻境的方法,而當他第一次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到了午夜幽魂在審判時的麵孔時,他所爆發的瘋狂甚至嚇到了他自己。
“他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科茲安靜了下來。
他看到了什麼?
他到底看到了,發生在過去的何種褻瀆?
在那張麵孔上,在那張屬於諾斯特拉莫的午夜幽魂的麵孔上,在那名理應正在進行審判,履行自己與生俱來的偉大天職的麵孔上,究竟盤踞著怎樣的外在?
是嚴肅麼?是認真麼?是宛如他口中所說的,因為無可選擇的必然,而不得不前來履行自己責任的莊重和無情麼?
……
“……”
“我儘量。”
……
午夜幽魂沒有說話。
午夜幽魂緊握著自己親手打造的長刀,他那肮臟的指甲劃過了女性的麵容,專心致誌地進行著自己的工作,用無數次無法捕捉到的揮刀,一點點的剝下眼前這名犯罪者的皮囊,以作威懾。
當脖頸與後背上的劇烈疼痛姍姍來遲的時候,午夜幽魂才有些不可思議的睜大了眼睛,似乎對血親的行為感到了一種真切的困惑,可還沒等他說什麼,摩根就已經來到了他的麵前。
……
“這是純粹的敗筆!”
【這是我的國度。】
康拉德盯著摩根,很是安靜了一會兒,才試探性的開口。
而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出現在他麵前的,赫然是那座高塔,還有那座麵目全非的石像鬼。
“我失敗了,可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甚至連想都沒想過,我在這毫無怨言地過著苦日子……”
……
儘管相隔著一段距離,康拉德卻依然能夠聽到陰影中的低語,他同意能看到那個被他尾隨的黑夜怪物,那個把自己包裹在一身破爛長袍中的審判者:也許是午夜幽魂的目光過於專注,那道陰影在撬開了房門之前,曾經狐疑地向他的身後觀察了一眼。
他聽到了自己的歎息,聽到了它們消失在那淒厲的慘叫聲中。
早已生鏽的窗戶根本攔不住午夜幽魂的視線,他的瞳孔完整地捕捉著房屋內的景象:在那擁擠的房間之中,一場駭人聽聞的暴行正在上演著,凡世間的任何一場審判似乎都難以與眼前的場景相匹配。
於是,這位行走在歸去記憶中的審判者,便宛如一陣風一般地跳出了窗戶,從那幽靈般的午夜幽魂麵前一閃而歸,帶來了鋪麵的死亡與鮮血,眨眼間,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也許吧。
……
【很好。】
……
康拉德深深地呼吸著,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雙手在顫抖,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瞳孔在躲避,儘管那些慘叫正不斷地衝擊著他的耳朵,但他依舊在逃避,逃避著那種麵孔。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張蒼白的麵容上絕不是平靜,而是某種扭曲到不可置信的瘋狂,那雙本就顯得碩大的眼珠,正如同嗜血的虎瞳一般,閃爍著對於鮮血的渴望,那雙單薄的嘴唇早已翹起,露出了裡麵沾滿了唾液的尖牙,與一頭伺機而動的惡犬毫無差彆,至於那被暫時忘卻的舌頭,則是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竟悄悄地舔舐著飛濺到臉龐上的鮮血,迅速地藏匿在了黑洞洞的喉嚨之中。
即使是現在,他也在這麼想。
“……”
大約半個泰拉標準時之後,當那輪被遮蔽了的月亮應該掛在夜幕中央的時候,那顆不存在的時鐘便及時地喚醒了午夜幽魂的雙眼,他一躍而起,像是一隻在小溪旁等待獵物的貓科猛獸一般,將蒼瘦的脊背高高彎起,眼中閃爍著興奮。
康拉德沒有驚訝,他早就已經適應了這一切:自從他被流放到了這個虛無的空間之後,這樣的場景已經上演過無數次了,他把這看做是一場囚禁,一場令人感到愉快的拘束旅途。
【我對你的耐心很有限,我可悲的寄生蟲兄弟,所以,我問,你答:明白了麼?】
蜘蛛女皇毫不猶豫地抓起了他的頭,砸向了一邊。
“……”
在這種瘋狂中,他拖拽著那蒼白,瘦骨嶙峋,卻又巨大無比的身軀,用細長的舌頭舔舐著鮮血,用乾枯的利爪剝下了皮膚,用虛偽的言語不斷地讓房間中的一切,看起來更為可憎與可笑。
【沒什麼,我隻是在好奇一些事情:當你一遍又一遍地目睹著這些場景的時候,你的內心中又會翻轉出怎樣的新想法呢?】
“但是康拉德—科茲不行,因為康拉德是軟弱的,因為康拉德是一個生來嗜血的混蛋,因為康拉德控製不住自己的欲望,因為康拉德是如此的……弱小。”
在這一刻,這個名為康拉德的存在,是如此的卑鄙、殘忍、與嗜血,他看起來與諾斯特拉莫那隨處可見的,隻為了滿足自己陰暗的欲望而行動的有罪者們,沒有哪怕一星半點的區彆。
那似乎是一種不安,伴隨著某些莫名的思考,一同前來。
當這樣的想法出現在了午夜幽魂的腦海中時,他不由得露出了一個諷刺的笑容,在這種對於自我的諷刺之中,他邁入了下一個迷宮的轉角,邁入了下一段回憶。
幾乎就在下一刻,一道甚至比他更為迅速的黑影,便從康拉德的麵前一閃而過,毫不留情地刺破了諾斯特拉莫還算喧鬨的長夜。
午夜幽魂眯起了眼睛,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迅速地跟上了那道黑影:這並不是一項多麼輕鬆的任務,那黑影擁有著與康拉德彆無二致的矯捷身手,他在腐朽城市裡那怪石林立的建築中穿行,在子彈橫飛的半空中變換著身姿,從一片陰影潛伏到另一片陰影之中。
他安靜著,似乎早已對眼前的場景擁有了自己的看法。
“你問這些事情做什麼?”
……
他說他不喜歡這樣。
無數溫暖、濕潤的鮮血在審判與尖叫中飛濺,從長刀的邊緣點綴到午夜幽魂的臉上,他頗為嚴肅的麵對著這些赤紅,語氣儼然是一位無比聖潔的殉道者。
但每一次,他都隻能得到同一份令他失望的結果。
午夜幽魂笑了起來,他躺倒在了淩亂的碎石之中,因為蜘蛛女皇眉眼間的一絲困惑而開懷大笑,就像是一個彆無所求的乞丐。
康拉德閉上了眼睛,他心中那無邊無際的黑夜再一次籠罩,將那一抹最微弱的不安,輕而易舉地碾為了碎屑。
午夜幽魂隻是點了點頭。
摩根的話語是堅定無比的裁決之言,似乎沒有任何人能夠坦然地麵對她口中的刀刃,但就是在這樣的指控麵前,午夜幽魂唯一的回答就是那蒼白卻狂熱的笑容。
【我的問題隻有一個,我親愛的兄弟。】
在他的隨性鬨劇差點引爆了兩個軍團的爭鬥之後,午夜幽魂的靈魂如今被暫時地關在了一棟奇怪的建築裡麵,這裡似乎是一座根本沒有出口的迷宮,放眼望去儘是彆無二致的黑色磚瓦,而每當他走過了一個轉角的時候,他就會突兀地落入一段回憶之中,他就會再一次地返回到昔日的諾斯特拉莫,返回到昔日的午夜幽魂身旁。
【沒那麼久,六個月吧。】
康拉德目睹著那過去的自己的離去,他並沒有繼續追趕,隻是再一次的深呼吸著,就仿佛能夠聞到空氣中的血腥味一般。
康拉德不知道自己到底被關押在這裡多久了,他的所有計時手段都被乾擾了,不過他認為自己的刑期已經很長了:畢竟單單是剛才的那一件對自殺的審判,他就已經經曆了整整二十七次之多。
午夜幽魂的麵容絕不是他自述地那種平靜,而是宛如故事中的魔怪,宛如神話裡的鬼影,宛如一頭饑渴了千萬年的怪物一般,布滿了對於鮮血與暴行的渴望,勾勒出了一張非人的恐怖麵容。
那張屬於他的麵孔。
【有麼?】
……
“帝皇,我們的父親!”
“如果你想用所謂牢籠外的自由來換取我的屈服,那麼我勸你還是早日滾蛋吧:我很喜歡這裡,這裡讓我感到快活,我也沒有什麼所謂的誠懇抱歉要和你說。”
——————
【你知道的:當你在進行你那所謂的審判的時候,你的麵容與瘋狂,和那些你立誌要清楚的犯罪者似乎並沒有更多的不同,是一種嗜血的衝動,而非某種無可選擇的必然,驅使你做出了無數像這樣的暴行。】
【暫時來說,是的。】
房間之中,那過去的午夜幽魂正在保證著,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嚴肅且正式,卻很快就淹沒在了女子那撕心裂肺的哀嚎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