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手之間的沉默,往往意味著殺機四伏!
這等避而遠之、彼此不相叨擾的姿態,甚至比羞辱上門還要可怖。
難道是欲擒故縱?各個高門闊府之內,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人對此提心吊膽,夜不能寐。
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各宗族的家主與族中長輩見多識廣,此時皆有危機爆發之前的直覺,那種陷入死寂的窒息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抓狂。初時對於按冊查丁的觀望及漫不經心,逐漸為沉沉陰雲所籠罩。
這期間尚有那不聞風色、不知死活的妻妾恃寵而驕,兀自言必稱“寒門太守”,閒言碎語的冷嘲熱諷之餘,甚至口不擇言“公孫老狗”的,便被煩躁不安的家主暴喝著拖出去行家法,老大棍棒也好,纖細竹篾也罷,直打得哭天喊地。
這些世家上下尊卑驚懼不定之際,與之相對的,卻有大多數的豪門感受到了山雨欲來,除卻還有些心存僥幸的,向來擅於審時度勢見風使舵的人士,本能地覺察出太守此舉隱含的深意,便偷摸派出些能言會道的子侄或總管,家勢頹弱的甚至族老或家主親自登門。
車馬往來,不是去各衙署戶曹主動申記丁口,便是直接前往鄰近的襄平或望平等縣城,亦或奔赴當地駐軍大營,恭恭敬敬奉上豪奢禮單,措辭亦是謹小慎微,無外乎敬頌太守體察民心之舉,藉此暗示效勞之意,以區區薄禮在歲末正旦之時,聊表感激擁戴之情。
機敏警覺之人的聞風而動,也得到了禮尚往來的善意對待。哪怕一絲口風未能探得,但凡是代表郡府迎來送往的官吏及軍將的態度和煦如春,也能令這些人抬手扶額,暗自慶幸不已。
這其中有原本就與郡府素有淵源、向有往來的,索性在這非常時期於原有交情之上再多壓些砝碼。禮多人不怪嘛!眼下世道不平,與手握重兵掌握殺伐大權的強勢一方維係友好與體麵,大體上總是沒錯的。
也有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一向遠日無仇近日無怨的,在目睹種種驚變與反常事端之後,終於在癡沉中驚醒,暗中吩咐家族中上得了台麵之人,前去遞交了名帖以表投效心切。
至於原先便有些衝突瓜葛結下怨仇的,不得不痛下決心來以勞軍為名送出驚人的厚禮。秉承心不狠,站不穩,人不毒,難立足的宗旨,少不得急急出首告發他人以求自保……
憂患試金,危機試人!類似危急關頭真相畢露的一幕幕,在遼東郡的各縣鄉紛紛上演。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眼看遼東太守一手遮天的大勢已成,形勢比人強,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不是?強權和刀劍,向來是征服者最有力的語言。
此一時,彼一時,向強權恭順俯首,不丟人!綿延百年的豪門望族不就是憑著極為靈敏的嗅覺,順勢而為繁衍生息下來的嗎?無論何時,誰強便向誰俯首聽命,這是多年以來豪門望族安身立命、亂世求存的不二法門。
且求安穩順遂過個正旦吧,眼瞅著便是新年新氣象了……遼東的天,原來早就變了!現在後知後覺,還不算太晚吧?!
而那些依舊執迷不悟、桀驁不馴的世家豪門,還能迎來大漢中平五年的曙光嗎?
明日便是歲末,大漢中平四年的最後一日。
而今日就是此番興師動眾“按冊查丁”、“案比貌閱”的最後一日,此刻離最後時限——子正,還有不到半個時辰的光景。
深邃而厚重的夜幕之下,卻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了感應,再次飄灑起了大片的雪花。
今年寒冬降雪充沛,正如古人雲“瑞雪三層,來年豐潤;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然而過了今夜,將有多少人再也無法迎來新歲的曙光,渾渾噩噩的人絕不知曉,即便門下擁有再多的田莊林園,也再沒有機會品嘗到來年豐收的穀糧。
望平縣城衙署之內,中堂之上,燭光閃爍,人影婆娑。
公孫太守久久地據於案前,燭影下的身形竟顯得有些落寞蕭瑟。燭光之下,身形已停頓良久,定定望著案上層層疊疊的牘冊。
牘冊之上,黑字紅圈,淋漓之狀觸目驚心。以朱筆勾畫的在冊世家豪門,竟然高達百餘家!
案側照明的一支蠟燭,燭芯燃得久了,突然間爆出一個火花,燭光搖曳不定,照得公孫度麵色陰晴不定,牘冊上密密麻麻的門閥姓氏也隨之瑟瑟發抖、明滅不清。
百餘家的遼東豪門大戶,那一個個姓氏背後,代表的都是數十上百的生命,都是綿延生息上百年的望族,哪怕酷烈如太守公孫度,哪怕再是心硬如鐵、冷酷無情,望著這些已被朱筆勾畫的姓氏也感到心如刀割。
那可是意味著三千餘條性命!
對於冊上有名的世家豪門,前兩日間各官吏、衙役、軍卒,皆數過其門而不入,便是公孫度特意留給他們的最後一個機會。有些事情不便明言,也隻能以此意味深長的姿態進行最後的暗示警醒!
公孫度並不想斬儘殺絕!欲置我於死地的田韶我都能忍到今日,何況是爾等無關緊要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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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案上搖曳顫動的燭光,好似公孫度內心的彷徨糾結,帶著最後一絲的舉棋不定——真得走到了這一步嗎?
密密麻麻的名冊之上,並不全然如田氏那般無法無天、勢同水火。
捫心自問,廣植深耕於這片遼東大地上的百年大戶,自有其輝煌的價值與成就。以儒為尊、讀書育人自不必說,大漢多少年的官宦征辟便是從這龐大的士人家族中一代代選拔,世代更替,誠可謂源源不斷、人才濟濟。與此同時,這些名門望族家家戶戶都有其先祖留下的可觀產業,商貿回易、匠造作坊、礦藏發掘、農林牧漁、水陸交通等,各行各業皆有涉獵,也稱得上術業有專攻,尤其是那長年累月積聚的經驗與人才,更是無法複製與替代。
此時殺敵一千,便等於自損八百!這都是遼東的資源財富啊……更何況其中大多數與太守之間遠稱不上“敵”我的生死較量,遠未到不死不休。
一旦將之摧殘抹殺大半,其附帶損失則難以估量,將會令整個遼東元氣大傷!
太守公孫度對此當然心知肚明。當初的禦前尚書郎,後來的冀州刺史,如今未得到朝廷正式任命的遼東太守,這一路坎坷風雨,你等真當我是粗鄙不堪、嗜殺如命的草莽山匪不成?!
何必如此苦苦相逼?何必視我如洪水猛獸?若不是我於遼東危難之時挺身而出,身先士卒擊退張純、張舉與烏桓勾結的叛軍,避免了遼東的滅頂之災,你等如今還有無機會高居豪門闊邸之內仇視謾罵於我,還待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