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冬夜,雪花翩翩起舞,樹影搖曳生姿。
寂寞雪深深,風霰暗紛紛。蜿蜒如黑龍的城牆內外,大地被厚厚的雪毯所覆蓋。城外邊遠的村莊裡一片黢黑,城內無論豪宅深第,還是土廬蓬戶,偶有零星燈火閃爍,無一例外都被蜷伏靜臥在風雪中。寒風呼嘯著卷起雪片漫天,整個天地似乎都被凍結在這一刻。
城門在枯澀的吱呀呀聲中開啟,隨著厚重的鑲釘門扇緩緩向兩邊打開,門洞黝黑如漸漸張開的巨口,露出了城門內側燃起的幾支火把,火苗搖擺亂舞下,昏暗不定地照亮了鴉雀無聲列隊在雪中的大批軍卒。
一股凜冽寒風順著門洞勁卷而至,幾欲將火把吹滅。容色如鐵的軍將們卻不管不顧雪片糊滿了須眉,在一聲低喝後,雪覆群雕般的隊列隨即邁步向城外進發。
城頭上女牆左近也點起了幾處篝火,獠亂的焰舌隨風呼啦作響,閃動跳躍著瘋狂撕扯黑暗,自背後照亮了出城後分向幾處行進的憧憧黑影,與那雪地上踐踏而過紛遝狼藉的足跡。
而在望平城內,幾處有著深宅大院的豪邸四周,早已在夜半風雪肆虐的遮掩下,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戎裝軍卒,儘皆緩步逼近高高的院牆,將其圍得水泄不通。
除了寒風拂過兵刃鋒芒發出嘶嘶的嘯叫,所有人都寂然無聲,雪滿弓刀,甲葉凝霜,盔纓凍結,若不是口鼻中噴吐出的大團白霧,黑夜中看去宛若尊尊冰雕石刻般巍然不動。
所有軍將都頂風冒雪,默默地等待最後時刻的來臨。
公孫康騎在一匹戰馬之上迎風佇立,身後披風獵獵,屏氣凝神地盯視著望平衙署的方向。今夜城內山字營儘數出動,都尉柳毅帶大隊與城外駐紮的衛字營分赴周邊縣鄉,而自己則以督賊曹身份領兵在望平城內行事。按照事先部署,襄平郡治及其餘九縣,都將於今夜同時動手,按冊抓人!
直至此時,公孫康才醒悟過來,家父大人領兵離開襄平遠赴望平,其隱藏的心機竟然如此之深。不僅遠離襄平田氏的老巢,且做出被高句麗犯境寇邊所吸引北上的架勢,令田韶等世家門閥疏於防範,而後出其不意痛下殺手!且在望平運籌帷幄,少了襄平郡治上下的掣肘牽製,置身於事外從容布局,如今驟然發力,不僅事半功倍,且將一舉底定遼東大局。
身為其長子,這段時日竟然都被蒙在鼓裡……難道說,庶出終究是低人一等,阿父還是更加屬意於嫡子公孫恭嗎?可是謙之他生性懦弱,內向靦腆,脾氣古怪,真的是製衡掌控這遼東廣闊天地的最佳人選嗎?我如此努力尚且不夠?我在邊軍忍辱負重尚且不夠?阿父,你期待的究竟是什麼?
公孫康神色鬱鬱,身旁親衛及軍卒各持兵刃無聲環伺,皆以為這太守府的長公子還在為即將到來的不忍言之事而躊躇。
在這風雪交加的深夜裡,鬱鬱躊躇者不唯一人而已。
剔殘案上一燈青,寒氣深深雪滿庭。
風雪不停,夜深人靜,總有人還在燈下枯坐,或獨坐愁城,或圍爐無語,憂心忡忡之際並無絲毫睡意。
街頭巷尾,宅前屋後,間或響起的陣陣腳步踏雪聲,沙沙而來,簌簌而去,漸漸消逝無聲。絕非僅此而已!夜半無眠之人心知,這隻是一切爆發前的寧靜。
正在此時,飄雪的黝黑夜空中,突然出現一個火星,在黑暗裡冉冉升起,帶著若隱若無的一絲尖利哨音。那是自望平衙署方向射出的火箭鳴鏑!如約而來的鳴鏑聲響幾乎被風雪所掩蓋,然而沉沉夜幕中那點醒目的火光,卻照亮了所有蓄勢待發軍卒們的瞳孔。
冉冉升起的火星,卻意味著死亡的降臨。
公孫康猛然自沉思中醒轉,鏘啷一聲抽出長刀,揚起後重重劈下,刀尖直指麵前鬥拱挑簷的高門大戶。
無邊雪夜的沉寂,終於被一聲婦人驚惶的哭號聲所打破,尖銳而淒厲。
迅即,各處的怒喝、驚呼、嚎哭、慘叫聲陸續響起,刺破蒼穹,充斥在風雪肆虐的夜空。
子夜時分,同一片暗夜穹窿之下,幾乎在同一時刻,遼東郡下轄十一縣,自襄平、望平始,各縣城內外、周邊各鄉、亭、裡,冊上被朱砂圈定的世家望族,儘皆遭遇了此生最難以置信、卻是最為致命的打擊。
那些平日裡貴不可及的豪門望族,被攀牆逾戶而入的軍卒們從內打開了堂皇宅邸的大門。
(遼東郡秦置十八縣,東漢年間轄十一縣,魏晉時改為九縣。)
火把燈籠照得四下通明,一座座宅邸被麵色冷峻的軍卒所包圍,一扇扇黑漆彩繪豪門被打開,一把把長刀闊斧的鋒芒刺骨森寒。
於沉睡中驚醒,因不明就裡而奔出察看的世家子弟,但凡持械便被毫不猶豫地刀斧加身,死活不論,而家丁奴仆、門客打手之流,哪怕是雙手空空,略有異動便被斬殺當場。
在軍卒殺伐果決的呼喝聲中,赤手空拳的、棄械乞降的眾人皆跪伏於雪地之上,外有弓箭長矛環伺,內有刀鋒斧刃逼迫,衣衫不整的富貴子弟們儘皆心驚膽裂,身處凜冽風雪中無不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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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隊隊凶悍的軍卒衝入宅邸內,有條不紊地在各間屋舍依次仔細搜索,院落內的馬廄草廬、廚灶柴房也不放過。須臾後,前宅後院的各角落、各屋舍之內,被軍卒推搡驅趕著,各色男女老弱婦孺,皆身著單薄中衣被魚貫押出,哭天喊地的集中到前院,一抬眼見到數具屍體血灑白雪橫臥在地,更是激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討饒之聲。
平日裡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家主尚未從震驚中恢複過來,見到此狀便知大禍臨頭,卻依舊心懷僥幸,抱著試探的心思,顫顫巍巍詢問身前帶隊的漢軍小校,“這位軍爺,此刻夜寒難耐,可否取衣衫為婦孺遮蓋一二?”
那小校衣甲上俱是厚厚的雪霜凝結,神色更是冷若冰霜,聞言瞥了一眼佝僂著身子的長者,雖是渾身戰栗不已,卻依舊勉力維持著一家之主凜然不容侵犯的神色,不屑地冷冷一笑,斬釘截鐵回應道“不必!”
死到臨頭,尚不自知!
家主頃刻間麵如死灰,簡單明了的二字,如冰芒直入肺腑。此時此刻,滅門之禍近在眼前,一切都不必了!
強挺著的身架再也堅持不住,軟軟地委頓於雪泥中,口中兀自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卻是為何?以至於此!卻是為何?……”
見家中向來鎮定自若的頂梁柱頹喪絕望若此,周遭人等儘皆為之喪膽,淒慘悲涼的嚎啕之聲陡然撕裂夜空,直衝黑洞洞無動於衷隻顧冷漠灑下雪片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