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賜教薑星火朱棣!
“李至剛的案子,其實關鍵問題不在於李至剛。”
朱高熾的意思是這事情他也很難辦。
所以他打算不辦了。
親自來通知薑星火一聲,然後讓薑星火想辦法。
但是可惜,朱高熾的甩鍋計劃並沒有成功,薑星火直接沒讓他走。
薑星火當然清楚朱高熾的意思,可專利法不給過,鹽法也不給過,刑部到底是什麼意思?
如今捏著李至剛的案子,故意跟他作對不成?
不管是想通過李至剛來換取薑星火在專利法、鹽法上的讓步,還是說背後確實有相關的利益集團在阻撓,薑星火都不可能屈服的。
不過這時候自然不能直接挑明了問。
“關鍵在哪裡?難道三法司會審,刑部不是第一個要表態的嗎?既然不同意,那總得有個理由。”薑星火堵著講堂的門,用手帕擦著手,慢條斯理地問道。
按照明朝製度,三法司會審的流程其實並不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高層們齊聚一堂,主官並排坐在一個桌子上,然後開始審理案子。
這個畫麵屬於最後一步。
真正的常規流程是刑部先審,然後大理寺複審,這兩個過程都由都察院監督。
在明初自洪武開國以來,刑部的地位是很高的,所謂“太祖高皇帝初即位,懲元寬縱,用法太嚴,奉行者重足立,律令既具,吏士始知循守,其後數有厘正,皆以禎書為權輿雲”,主要是老朱覺得元朝法律太寬泛,而且再加上其治國主張就是嚴刑重罰,曆經洪武四大案,刑部可謂是威名赫赫。
都察院的本職工作雖然是糾察彈劾官員風紀,但還有另外一個職能,也就是參與案件的審判,但都察院雖然在案件過程中有參與,參與的卻不是案件本身,而是三法司中的其他兩家在審理案件的時候是否合法合規換言之,都察院對於案件本身是沒有審判權的,它隻是監督者的角色。
而大理寺的職責,便是“四方有大獄,則受命往鞫之;四方決囚,遣司官二人往蒞。凡斷獄,歲疏其名數以聞,曰歲報;月上其拘釋存亡之數,曰月報獄成,移大理寺覆審,必期平允”。
刑部是初審,刑部不通過,後麵都白扯,大理寺卿陳洽不在,大理寺少卿是不敢頂著壓力硬判背這個鍋的,除非他不想在三法司係統混了。
而且就算能讓皇帝給大理寺少卿施壓,把李至剛的案子硬判下來,恐怕專利法和鹽法也沒法通過。
內閣三楊這時候是沒膽量說話的,國師和大皇子之間的交鋒,不是他們能插嘴的。
朱高熾當然知道薑星火是在故作不知,就是在讓他把實話說出來,但此時也是無奈,隻得說了實話。
“鹽法。”
“刑部內部的反對聲音極大,鄭賜根本壓不住,《大明律》是刑部維係權威的根本利益所在,幾乎所有人都反對修改。”
果然!
為啥說刑部在明初地位高?因為它不僅管司法、監獄,還管立法!
老朱不是那種喜歡撿人剩飯吃的人,但凡能結合實際創新一下的,老朱都會選擇創新,而元朝的《至正條格》那玩意他根本看不上,所以《大明律》就是刑部搞出來的。
《大明律》草創於老朱稱吳王的時候,更定於洪武六年,整齊於洪武二十二年,到了洪武三十年最終版才正式頒示天下,距今隻有六年,而《大明律》共三十卷,四百六十條,文簡法嚴,老朱要求後世子孫不得更改。
作為法律主體的《大明律》肯定是有缺漏的地方,朱元璋為防止“法外遺奸”,所以又玩了案例法,也就是整理懲治臣民犯過的案例以及有關訓令製成的刑事特彆法,即俗稱的《明大誥》,來作為《大明律》的補充,分為《禦製大誥》、《大誥續編》、《大誥三編》、《大誥武臣》四編,共二百三十六條,特點是用嚴刑重典。
《大明律》作為大明法律的主體,也是維係刑部這個部門現有地位的最重要條件,刑部是絕對不同意隨便修改法律的,而且他們手裡有老朱的聖旨。
老朱知道《大明律》的重要性,這是大明王朝的最高律法,代表著政權的終極意誌,生怕後世子孫當了皇帝為了一己之私,或者在奸佞的蠱惑下,隨意修改法律,特意立下了祖訓,就刻在刑部。
雖然說有“薑星火的祖宗之法”這種測不準狀態,但你要薑星火直接跑到刑部把老朱的石碑給連夜扛走,恐怕也不太行。
而且,明朝對茶、鹽、礬等實行官營專賣製度,在《大明律》中專門規定了“茶法”“鹽法”等內容,是《大明律》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
如果鹽法可以動,那《大明律》不可隨意更改,無疑就成了笑話,從此以後,誰想改律法就隨便改,刑部還有什麼權威可言?
正因如此,哪怕知道皇帝的意思是什麼,刑部內部還是團結一致,硬頂著壓力拒絕判李至剛的案子,就是想要逼迫薑星火做出讓步。
我們可以判李至剛無罪,但是鹽法不能動。
如果非要動鹽法,能不能動成不一定,但李至剛一定是不可能被判無罪的。
薑星火側開了身,朱高熾和內閣的三楊離開了此地。
“書寫的不錯。”
高遜誌慢悠悠地放下教案,頗有些意猶未儘的感覺,此時講堂內已經沒有旁人了,隻剩下他和曹端。
“可你懂這麼多道理,怎麼做事的時候就不夠狠了?”
高遜誌十指交叉,看著薑星火問道。
“你是指讓我放棄李至剛,讓刑部失去跟我談條件的資格嗎?”薑星火關上了門,背靠著門閉上了眼睛。
“不然呢?”
高遜誌淡淡道“伱的目的已經通過忌日哭陵和奉天殿廷辯都達到了,李至剛對你來說,是什麼不可割舍的嗎?他一開始站在你這邊,動機就不純一年前我還在朝的時候,就知道他跟鄭賜一樣,若是得勢,便都是蔡京那般的人物,隻會逢迎上意而已。”
高遜誌頓了一頓,繼續說道“當今陛下雖然不是急躁的性子,可說到底,如果他想做的事情,一定會做成的,若是陛下想讓李至剛無罪,又何須你出麵呢?他早晚會放了李至剛,或是直接判無罪,或是戴罪立功,你何必急於一時?”
“可是他畢竟是因我而落到這般境地,誰都知道,當初黃信不是衝著李至剛去的。”
薑星火睜開了眼睛,認真地望向他“如果換個角度去想的話,如果不是因為要攻訐我的原因,他又怎麼會如今要三法司會審呢?”
“此言差矣!”
“你不必要的責任和仁慈實在是太多了。”
高遜誌沉聲道“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將來很難在廟堂中維持現狀的狀態,甚至會淪落到死無葬身之地——你比起那些老臣,終究欠缺一絲狠勁!你現在還不放棄李至剛,將來遇到更困難的抉擇,你又該怎麼選?很可能也不敢!這世間沒有兩全齊美的事情,你總不能一直留著李至剛,把自己陷入危險境地吧?”
薑星火低頭不語。
高遜誌繼續說道“你應該明白一點道理,我剛就說過了——取舍。”
高遜誌說完之後,轉身往外麵走去。
薑星火抬起頭,看著曹端,曹端表示自己什麼都沒聽到。
“去吧,有什麼邏輯學上的問題改天再來找我。”
曹端跟上了高遜誌的步伐。
“他的性格注定不適合當一個變法的主導者啊,論狠辣,連王安石這拗相公都不如。”
曹端隻聽到對方在門外歎息了一口氣,喃喃自語地說道。
——————
過了半晌,薑星火才走出大明行政學校。
他在學校外停住腳步,仰視著灰蒙蒙的天空,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在考慮剛才高遜誌說過的每一句話。
良久之後,他忽然露出了一抹苦澀的微笑。
高遜誌說的當然有道理,但他考慮的方麵更多,這時候李至剛固然可以成為犧牲的棄子,但高遜誌沒搞清楚,他到底在做什麼。
“變法。”
騎上小灰馬後,薑星火默默地咀嚼著這兩個字。
變法變法,要變的就是這法律,這《大明律》!
如今製度上的變革已經進入到了第二階段,不產生令某些固有的部門或利益團體感到痛苦的變革,是不可能的。
變法這件事,思想先行,而後就是製度。
製度是由法律規定的,這《大明律》若是不變,變法從何談起?
而現在他卻被困在京城之中,做什麼都要小心翼翼。
三法司係統是非常強大的行政力量,這種集體意誌,以及涉及到整體利益的事情,並非某個主官能夠改變的,非得來一次硬碰硬的較量,才能把事情推行下去。
鹽法他要改,茶法他也要改!
剛剛打道回府,卻見門口停著一輛馬車,車上下來一位少年。
“校長,我回來了。”這個少年拱了拱手。
他的模樣清瘦,雙頰凹陷,眼窩發黑,似乎很久沒睡了,正是如今繼承了定國公爵位的徐景昌。
薑星火愣了片刻,旋即道“這麼快便從江南回來了?先進來說話。”
徐景昌雖然是一星上將,但畢竟年紀太小、資曆太淺,所以在五軍都督府也沒什麼話語權,但他爹徐增壽對朱棣有巨大功勞,總不能讓人坐冷板凳,所以便被委派去了江南,負責手工工場區等事宜。
手工工場區,名義上是戶部出資,但本質上還是皇室資產,為了新型戰爭模式的推廣,也順道綁架了勳貴們,每家都看在皇帝的麵子上,或多或少地出了錢。
這個錢性質跟去年為了下西洋而湊的份子錢差不多,都是有著打水漂的心理預期的,所以對於徐景昌的管理,倒也沒誰太上心,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得的差事。
但作為第一份正式任務,徐景昌對此還是挺上心的。
所以最近幾個月他一直居於江南,極少回京。
沒想到今天突然回到京城,令人頗為意外。
薑星火拉著徐景昌進了榮國公府內,不出意外大家都在上班。
尋了間花廳,他們坐在裡麵說話。
徐景昌開門見山地說道“我聽說李大人犯的事現在判起來很棘手?”
徐家自中山王徐達開始,作為大明的頂級勳貴,盤踞朝堂三十多年,消息不靈通反倒是不正常的,而且這也不是什麼機密,徐景昌獲知了並不意外。
“嗯。”
薑星火簡單地將事情敘述一遍。
徐景昌皺眉道“這李大人倒是去交趾布政使司當布政使的好人選,這些日子我算是曉得了,經商辦場也是件大不易的事情,非得油滑點不可他的確不適合再留下中樞了,畢竟他當尚書時做的那些事情,有些也不太好撇的一乾二淨。”
徐景昌看向薑星火,問道“不知校長準備怎麼辦?”
徐景昌也算半個自己人,跟薑星火一起剿滅過白蓮教,如今又負責著手工工場區的諸多事宜,所以在能談的事情上,薑星火也沒避諱。
“既然李至剛是因我而入獄,我肯定不會坐視不理,一定會想辦法救他。”
其實說得通俗點,出來混是要講義氣的,尤其是在小弟的麵前。
手下被抓了就當做垃圾扔到一旁,很容易讓其他人心寒的哪怕你有再多的理由,可不管你是怎麼抉擇的,看在彆人眼裡就是這個結果。
徐景昌點點頭,說起了另一件事,也就是他回京的主要原因。
“占城國的國王占巴的賴已經在原則上全部同意了我們提出的全部貿易條件,而且答應了從占城國內供應一部分稻米作為登陸大軍的軍糧,也是抵扣掉部分鬆江棉的貿易差,如此一來,我們就不必從廣東進行海運了。”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李景隆的糧食有著落,想來發起清化登陸就有底氣多了。”
薑星火看著徐景昌激動的樣子,也跟著笑道“這下算是心裡踏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