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星火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剛剛講了太多話,嗓子稍微有些啞了,他用沙啞的嗓音緩慢而清晰地說道“我不願意這些悲劇在我的手裡發生,不願意再看到這個世界重蹈覆轍,所以,我要發動變革,哪怕迎接我的是從肉體到名譽的全麵死亡,也值得。”
他的語調很輕柔,表情平靜而安寧,就像是在談論今晚吃什麼菜一樣隨意,但話中的意思卻無比堅毅,不可違逆。
夏原吉的神情毫無波瀾,隻是再次確認道。
“薑師,你想清楚了?”
這一次,他的語氣比剛才更加嚴肅。
薑星火點了點頭,語速不疾不徐地陳述道“這個世界,不能一直停留在過去。”
夏原吉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挺得筆直,雙拳攥緊,眼眸中綻放出異彩,猶如即將迸射出熾烈岩漿的火焰般。
夏原吉靜靜注視著麵前的年輕人,半響之後,緩慢地吐出四個字。
“我支持你。”
薑星火點了點頭並沒有出現什麼激動人心的場麵,一切儘在不言中。
或者說,當詔獄裡的“秋先生”被他點醒,何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後,他們就已經是同路人了。
“姚廣孝、卓敬他們,也在等你回去。”
“回去就要反擊。”
薑星火說的乾脆“老和尚弄清楚是誰在背後搗鬼了嗎?”
“還在查,他們做的很隱蔽,而且這次薑師的江南之行,做的雷厲風行,讓那些人坐不住,都害怕若是不聯合起來反撲,下一步變法從廣度上擴展到浙江、江西,再從深度上更進一步,那麼他們的利益將受到極大的損害”
“推荀子重回聖人之位的事情,已經引起很大的反彈了,薑師你應該知道,這是詩書傳家的學閥,掌握的都是朱子解四書的那套,根子上是從孔孟來的,跟荀子相差萬裡。”
“不過。”夏原吉肯定地說道“幕後之人究竟都是誰,肯定快要查出來了。”
薑星火鬆了口氣“換個角度想,也是個好機會,這次打下去,免得變法的廣度進行擴展時,還得麵臨他們的阻撓。”
夏原吉點了點頭,提起了另一件事,說道“國債已經發行了六期,南京周圍的幾個府範圍內,大明寶鈔的幣值和信用已經基本穩定了,貨幣改製徹底取消民間銅錢流通的試點,要按原計劃推下去嗎?”
這裡便是說,貨幣改製這種事情失敗概率高,按理說維持現狀是最好的選擇,但事實上,在薑星火的計劃裡,貨幣改製是變法接下來最重要的步驟之一。
因為貨幣改製是統一的商品市場形成的必要條件,當然,其他條件還包括統一取消或降低關稅厘金等商業稅、解除勞動人口人身自由限製、建設完備的水路交通網等等。
後麵的幾項事情,是薑星火已經開始在江南切實落實的事情了。
隨著組織以工代賑進行治水進程的推進,一個嶄新的、以環太湖圈為核心的,從不同河流分流入海的水路交通網,即將被建設完成。
除了農田灌溉,更大的意義就是人員、商品等要素,可以在江南暢通無阻地流通。
而剿滅白蓮教叛軍和建設大規模手工工場區的意義,則在於解除了江南士紳階層對於勞動人口的人身自由限製。
事實上,明代中後期之所以江南會出現紡織業極大發展,繼而產生萌芽,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張居正變法裡麵一條鞭法,導致由征收實物變為征收貨幣,這一點極大地促進了江南商品經濟的發展。
“貨幣改製要推,時間節點就在征伐安南的同時。”
薑星火給了夏原吉一個肯定的答案,同時說道“我與你交接一下手頭最近做的事情,江南變法還是要不停歇地推行下去,你來主持這些事,我信得過。”
薑星火與夏原吉走回院子裡,此時士子們也是有眼力見的,曉得大概是出了什麼事,代表本地百姓要跟薑星火說的事情,也被暫緩了,院子裡就剩下了幾個人。
薑星火也不磨嘰,長話短說了起來。
“第一件事是水利,宋侍郎也是懂水利的,主要負責具體治水工程的是工部河防司的這位孫坤孫主事。”
宋禮和孫坤都是京官,自然是認識夏原吉這位大明財神爺的,此時紛紛過來行禮。
“這是葉宗行,字知行。”
薑星火拉過了葉秀才的手,給夏原吉介紹“是個難得的水利人才,最近跟我學了爆破,本地水文地理熟稔得很,若是水利上有什麼拿捏不準的地方特殊情況,可以聽他的意見。”
“學生見過夏尚書。”葉宗行連忙作揖。
夏原吉微微頷首權當回禮“薑師能看上的人才,想來是真有兩把刷子好好做事。”
在薑星火前世的曆史上,夏原吉就是主導這次影響深遠的治水行動的負責人,因此薑星火倒也不虞對方把事情做的壞了,自己都已經開了個好頭,治水隻會越來越好。
因此,他隻是簡單地跟夏原吉交代了一下,其餘的事情,宋禮自然會告知。
“江南治水,核心在三點,一是開河,也就是開鑿或疏浚黃浦江、範家濱、劉家港等支流;二是圩田,由於淤泥土質肥沃,士紳會在河流沿岸甚至河道上修壩建圩開墾良田,這也是為什麼現在反對聲這麼大的原因清退圩田是真動了人家財路飯碗了,但無論如何,得堅持下去;三是海塘,海塘必須要修,不修海塘,我們疏浚的河流,最後在入海口還是會像以前一樣淤積報廢,用石囤木櫃法築土石塘,河流入海口都得修,而且每年都要清塘,這是百年大計。”
夏原吉默默地記了下來,點了點頭。
“我曉得了,還有其他事呢?”
“第二件事便是辦場,黃浦新城那裡,我已經建立了大量的棉紡織業手工工場區,用於生產棉紡織品的水力大紡車,工匠們正在批量製造,眼下已經造出很多了,黃浦江配套的水利工程,這段時日也都已經基本修築完畢工場區都是婦孺,裡麵有白蓮教裹挾的百姓,也有鬆江府本地前來做工的婦孺,這裡麵可能發生的矛盾和問題很多,你要小心。”
薑星火認真囑咐道“婦孺們天然便是劣勢,本地的青皮無賴,甚至軍隊的士卒,都是有可能鬨出亂子的另外,婦孺本身也不見得安分,畢竟是新的製造方式,不是所有人都能習慣這種集體勞作、規律生活的。”
“再有就是,江南的士紳們,尤其是從事紡織業的,以及個體紡織戶,都會受到黃浦新城手工工場的影響,這是不可避免的,一旦有人要攻擊新的製造方式,我們既要體諒有些受到衝擊的人的困難,也要堅決維護和保住這個變法最重要的成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薑星火當然不是無的放矢,夏原吉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接下來大明的軍隊是要遠征安南的,而薑星火這一套“改變製造方式開拓海外商品市場傾銷新製造方式所產生的商品大明獲取利益繼續下一個循環”的模式能否順利進行,直接決定了永樂帝對於變法的支持力度。
朱棣對於變法,從來不是無條件支持的,他是皇帝,他是皇權在人間的化身,如果變法不能幫助他達成自己“治隆唐宋、遠邁漢唐”的目標,或者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變法帶來的利益小於造成的廟堂風險和實際損害,那麼朱棣的態度,很有可能會改變。
撕開所有溫情脈脈,這是冰冷的事實。
“我明白。”夏原吉應道。
“哦對了。”
薑星火忽然頓了頓,向樹上招了招手。
一個陰影從樹冠裡鑽出跳了下來,正是在放哨的趙海川他腹部的刀傷已經好了。
不過他跟曹鬆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卻是著實尿不到一個壺裡去,正好借著這個機會把他們兩個分開。
“若是在第二件事上,實在有解決不了的麻煩,讓趙海川幫你解決。”
薑星火叮囑道“婦孺的問題,有了內亂,讓趙海川去找一個叫做唐音的女人即可,她是紡織女工們的小頭頭;地方的問題,有人在外麵搗亂,那麼你讓趙海川去找一個叫做牛真的人,他手下有一批乾臟活的打手,規模不大,但處理一些你不方便讓軍隊和衙役、錦衣衛出動的事情,或許會有奇效這兩個人都是沒有退路的人,用起來方便。”
“其他開礦、抑製佃息、徹查‘新型徭役’、抬高荀子地位等等事情,都是細枝末節。”
薑星火長長地鬆了口氣“總而言之,一是治水,二是辦場,這兩件事做好了,咱們變法就不再是無根之萍、無本之木,而是踏踏實實落了地,能把廉價的棉紡織品大規模生產出來,再低成本地運出去,順著大海,讓大明的商品運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夏原吉鄭重其事地說道“薑師,江南改變製造力的事情,放心交給我吧。京中變法,還需要你主持大局,此去風波詭譎,還請務必謹慎。”
“俺跟師父一道回去,有俺在,任誰也不能傷了師父。”
剛才一直默默旁聽薑星火講“知行合一”的朱高煦,此時似是想通了什麼,堅定地站在了薑星火身後,甕聲說道。
廟堂攻訐、儒教變革、科學啟蒙、解錮思想、貨幣改製、建立學校
“要做的事情還真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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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無事,色町聽曲。”
日本京都,李景隆正搖著折扇,施施然地坐在一處色町裡,聽著歌舞伎們演奏著雅樂。
雅樂是日本古代歌舞音樂的總稱,最早來源於遣唐使從大唐帶回來的唐樂,後來也有些風格獨特的高麗樂融入其中。
當然了,歌舞不分家,雅樂套餐裡還包括了日本古代的傳統歌舞,例如東遊、人長舞、久米舞、五節舞等等。
至於色町,自然是漢語裡麵的風月之地,再過上百年,會演變成為受幕府保護的“遊廊”,到了薑星火前世明治維新以後,則會成為著名的風俗一條街。
坐在李景隆對麵的今川了俊,這個充滿了魅力的老男人,笑著招來了一個給他製作茶湯的藝伎說了幾句話。
旋即,用屏風隔斷的單獨包間外,傳來了老鴇誇張的喊聲。
“今日的消費,全部由今川大人包攬!”
男人們驚喜的大叫和對今川了俊的恭維如潮水般湧了進來。
李景隆押了一口抹茶,說道“今川兄,你的心情看起來不錯啊。”
“大將軍閣下即將歸國,權當為此小小慶賀了。”
今川了俊拍了拍手,正在演奏雅樂的歌舞伎們躬身紛紛依次小步退下,竟是半點動靜都沒發出來。
屏退了閒雜人等,今川了俊探了探身,低聲對李景隆說道“我聽到了一則消息,從花之禦所傳出來的。”
“哦?”
李景隆不動聲色地用折扇擋住了他倆臉龐的下半部分。
顯然,這是被錦衣衛認口型認怕了。
“有幾個武士參與了明國江南由白蓮教發起的小規模叛亂,這些武士背後是支持海盜的那幾位西南沿海的大名,花之禦所覺得這件事很敏感,強迫他們交出了一些海盜頭目,打算在你臨行歸國之前,當著你的麵烹飪了,以免給明國戰爭借口。”
今川了俊目光熾熱地看向了李景隆,試探性地問道“大將軍閣下,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我不認為這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李景隆輕飄飄地將此事揭了過去,他當然清楚今川了俊這位前“九州王”的意圖,日本內部的反對勢力,巴不得幕府與大明交惡大明出兵跟幕府乾一架才好呢,有了混亂,才有權力重新洗牌、分配的機會。
至於什麼日本的命運,抱歉,現在日本國內可沒什麼民族國家概念,日本這麼大點的地方,都能打出個南北朝、幾十個藩國來,你說他們能有什麼統一意識?
當然,李景隆不會讓今川了俊失望,畢竟對方不僅是最重要的幕府反對者之一,而且接下來會代表日本後小鬆天皇出使大明,跟他一道歸國。
“阿福。”
李景隆用折扇拍了拍手,曹阿福屁顛屁顛地跑了進來。
“家主,您吩咐。”
“把之前薑先生寄給我的東西拿過來。”
曹阿福很快拿出了一片棉布明顯是裁下來的那種。
“你猜猜這東西一匹售價多少?”
今川了俊看著眼前品質相當不錯的棉布,思考了片刻後,不確信地答道“或許要23錢銀子?”
日本緯度高,冬天很冷,他們也是要穿棉織品的,但是由於日本棉紡織技術比較拉胯,他們的製造成本跟大明比不了,所以一匹布,通常要在3錢銀子(03兩)以上,今川了俊是少數對大明有了解的日本高層,他清楚大明的商品價格會低一點,因此給了一個相對合理的猜測。
事實上,即便是以前的鬆江府,一匹棉布的價格也基本保持在每匹值銀15錢到16錢之間,即使最精致的棉布,價格也不過是每匹值17錢到2錢之間。
然而今川了俊猜錯了。
李景隆給出的答案,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一錢。”
“怎麼可能?!”
今川了俊驚訝地出聲。
“為何不可能?”
李景隆放下了手中的棉布,笑著說道“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那位國師,薑星火,他的神奇之處。”
“我們來做筆生意吧,怎麼樣?”
兩人竊竊私語了起來,半晌過後,今川了俊拍著胸脯說道。
“大將軍閣下,國師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您放心交給我吧,在您離開日本之前,一定辦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