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薑星火朱棣!
運糧河小溪溝村的實地調研結束後,毫無疑問的是,薑星火獲得了一些關於這個時代鄉土社會各階層和新生工人階層生活狀態的實際情況,也解決了一部分當即能解決的問題。
當然,更根本的,或者說製度層麵的問題,還是需要通過貨幣政策和立法改革來予以針對紓解。
“國師,審法寺的金少卿來了。”
穿著綠袍的柴車敲了敲門,隨後隔著門說道。
“好。”
薑星火放下手中暫擬的百姓商業保險和海外貿易貨物保險的原則條例,親自出門迎接金幼孜。
金幼孜今年三十五歲,典型的江西老表,身材不算高大,但相貌英俊儒雅,不過臉上卻始終掛著淡淡的憂色,似乎有什麼煩心事。
“下官見過國師大人。”
看到薑星火從房間裡走出來,金幼孜急忙行禮。
雖然他剛剛從內閣裡跳出來,升了少卿,實際掌管著新成立的審法寺的寺務,或許跟胡儼、解縉相比,還算不錯,但薑星火可是大明帝國最炙手可熱的風雲人物之一,就算是在朝堂之中,那也是跺跺腳都會引發巨大震動的存在,他還不敢怠慢。
“金少卿不必多禮,進來坐。”
薑星火擺擺手,示意請他進來,並且指了指旁邊已經備好的椅子說道。
“謝國師。”
等到金幼孜坐穩後,薑星火才繼續說道“不知道金少卿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他沒有拐彎抹角,畢竟兩人都很忙,如果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金幼孜肯定不會選擇在這樣一個時候來拜訪他。
“國師明鑒,此番下官來找您,乃是因為解副總裁官前往揚州府,據聞是為了處理鹽務一事……隻是……”
說到這裡,金幼孜停頓了一下,欲言又止。
“隻是什麼?”
薑星火眉頭微皺,詢問道。
海禁、京察、鹽法,甚至是保險法,這些都要經過審法寺這個立法機構,若是金幼孜不肯配合,或是有什麼其他隱情,恐怕事情就要平添波折了。
“下官聽聞,黃淮布政使司有些官員貪汙受賄數額巨大,甚至勾結匪徒,劫掠商賈,搶奪民財,所以被人買凶仇殺……這種案子牽扯極廣,恐怕不太容易破啊!”
金幼孜歎了口氣說道。
這是委婉的說法,金幼孜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黃淮布政使司的有些官員被滅口了。
這說明,整個布政使司的高層可能都參與到了其中,不然的話,朝廷命官,還不止一個,誰敢動?
整頓鹽務的阻力,比預想之中要大,而金幼孜這邊,恐怕在改革鹽法的問題上,也受到了利益相關方的不小壓力。
“黃淮與你說的?”
薑星火抿了口茶水,乾脆問道。
金幼孜有些驚訝於薑星火的直接,不過轉念一想,倒也釋然。
人情世故是什麼?那是沒能力掀桌子的人玩的。
為什麼朱棣很少用這些?因為他是皇帝,他手裡有兵權,他可以隨時隨地對任何人掀桌子,所以他除了少數人以外,並不需要顧忌其他人的感受,他想怎麼喜怒形於色,就怎麼表現出來。
金幼孜聽過朱棣的話,在朱棣看來,就是沒能力掀桌子的窩囊廢,才會去小心翼翼的弄這些所謂的人情世故,在朱棣眼裡,戰場上的刀槍決勝,是他的權力來源,而不是這些沒用的技巧,這些技巧修煉到極致,那些老官僚,不也得對他俯首帖耳?自己不也是一言就能決其生死?拍了桌子就得跪下瑟瑟發抖?
所以,當掌握了足夠資源和權力的薑星火,直接道破他信息來源時,倒也真不是故意讓他難堪,更多的,是想溝通的順利一些,不要弄那些彎彎繞。
“是,黃淮在內閣時與下官素來親近,如今去了黃淮布政使司任參議(從四品),倒也聽說了一些內幕。”
薑星火微微頷首,說道“黃淮布政使司裡,問題不僅出在兩淮鹽場,而是整個布政使司都爛了,正好借機清查一下,我相信解副總裁官的能力。”
嗯,我相信就是解副總裁官因公殉職了,我都不會眨一下眼睛的。
反正這件事,就是用來解縉證明自己的,他能證明自己除了搖筆杆子以外的能力,那麼薑星火才能讓他做事情,否則,在他這裡一輩子就是《明報》的總編。
金幼孜當然受到了各方各麵的壓力,畢竟鹽法牽扯到的利益那是天文數字,要動的蛋糕太大,難免會被反噬,但他職責所在,又是新官上任,實在是沒有退縮的餘地。
如今看薑星火裝作聽不懂,他也不好說什麼,畢竟薑星火都不管解縉死活的,還能會管他死活嗎?
而這些事情,真不是皇帝信任、支持他金幼孜,就能辦好的。
金幼孜的審法寺這個立法機構,和薑星火手下的執行機構,是沒法不配合行動的。
“這倒也是,唉……”
金幼孜輕輕點點頭,顯然是裝作認可了薑星火的話,把這個話題揭過去。
“不過,金少卿既然來找我,應該不單純的隻是想告訴我這件事吧。”薑星火問道。
金幼孜苦澀的笑了笑,說道“果然什麼事情都瞞不過國師大人這雙如炬慧眼,確實,下官今日前來,是有另外一件事。”
“哦?願聞其詳。”
薑星火目光閃爍,說道。
“下官還聽在廣西籌辦後勤輜重的黃尚書(黃福)和陳侍郎(陳洽)說,這次因為征安南,為了方便開中,兩廣地區統一行鹽,鹽產區和鹽銷區不再做限製,而是兩廣境內均可,取得的效果很不錯,所以建議以後兩廣都照此例,而兩廣那邊的鹽務衙門和鹽商,對於湘南、閩南的私鹽,也表示要配合朝廷中樞的鹽法改革,不論朝廷打算怎麼劃分,他們都堅決支持這對國師大人來說,絕對算得上是雪中送炭。”
這種消息,以金幼孜的人脈和級彆,是絕無可能探聽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這是黃福和陳洽給朱棣聯名上的密折,而朱棣告訴了金幼孜,金幼孜或被動或主動地來給自己賣個好。
薑星火聽完,沉默片刻,說道“金少卿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兩廣的食鹽產銷區統一,我看來,不見得有利。”
“為何?”
金幼孜微微驚訝,顯然是沒料到薑星火會拒絕這樣的機會。
薑星火問道“你覺得,鹽作為商品,能賣到安南、占城等國嗎?”
“自然是不可能的。”金幼孜回答的斬釘截鐵,安南國和占城國自己就靠海,或者說,南洋的國家基本都靠海,怎麼可能賣出去。
“對,既然外貿不可能,那兩廣的百姓要吃鹽,如果從百姓的角度,是廣西和廣東兩個產銷區有利,還是一個產銷區有利?”
“這……”
金幼孜啞口無言。
他不傻,薑星火這句話的意思,簡直是直白到赤裸裸了——如果是一個產銷區,那麼老百姓手中的鹽巴,隻會越買越貴,而那些有權勢的鹽商,則是能賣出更高的價錢。
而如果兩個產銷區,在私鹽市場的平衡下,老百姓反而能吃到更便宜的鹽。
道理很簡單,譬如我是廣西的百姓,那廣西官鹽價格比廣東運來的“私鹽”價格還高,我乾嘛吃官鹽?
“而且,廣東是產鹽大戶,僅次於兩淮,如果產銷區統一,那麼廣東的鹽,你覺得是會便宜還是貴?”
答案很簡單,一定會貴,因為廣西產鹽少,如果兩廣產銷區統一,鹽價壁壘不存在,那麼廣東的鹽一定會流入廣西,而廣西多崇山峻嶺,運費是一定要算到鹽價裡麵的。
所以,產銷區不統一的時候,廣西的老百姓能吃到便宜的廣東“私鹽”;而產銷區統一的時候,廣西老百姓的食鹽成本反而上升了,因為他沒有其他“私鹽”可以選擇了,而廣東也一樣,原本便宜的鹽價,會隨著產銷區統一,提高到與廣西同步的標準。
按照大明鹽務係統裡的貓膩和朝廷中樞對兩廣的鞭長莫及,統一兩廣鹽產銷區的操作,看起來能提高鹽稅,最後操作下來,實際上的結果,大概率是粵商賺的盆滿缽滿,而百姓的食鹽成本極大上升,最後朝廷還不見得收上來多少鹽稅。
拿對伱們有利的東西,來給我賣好?
也不曉得是黃福和陳洽沒察覺出來,還是自身也出了問題,眼下薑星火是無從考證了。
“國師考慮周全,下官佩服。”
金幼孜恭敬的拱了拱手,說道。
“煩請金少卿把這件事與黃尚書和陳侍郎說清楚,兩廣鹽產銷區統一,隻是朝廷為了安南戰事的臨時舉措,不可成為定例,鹽法改革時對此亦不可考慮至於湘南和閩南的淮粵之爭,到時我自有處置。”薑星火沉吟片刻,措辭嚴謹地說道。
隨後薑星火又問道。
“鹽法的事情說完了,海禁方麵變革《大明律》的條例,審法寺這邊,有什麼疑慮嗎?”
海禁這個事情,具體政策成因,之前薑星火在奉天殿廷辯的時候,是分析過的。
但海禁嘛,不僅僅是老朱那一句“寸板不許下海”這麼簡單。
老朱在法律層麵上,明文規定的是“若奸豪勢要及軍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違式大船,將帶違禁貨物下海,前往番國買賣,潛通海賊,同謀結聚,及為向導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處斬,仍梟首示眾,全家發邊衛充軍。其打造前項海船,賣與夷人圖利者,比照將應禁軍器下海者,因而走泄軍情律,為首者處斬,為從者發邊充軍;敢有私下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凡番香、番貨皆不許販鬻,其現有者限以三月銷儘”。
可老朱如今畢竟在鐘山裡麵埋著呢,不管薑星火和金幼孜怎麼修改《大明律》體係,他都沒法揭棺而起,所以光是改法律,其實是很簡單的一件事,複雜的是另外兩個問題。
“遷海的事情國師打算怎麼辦?這不是審法寺改一下《大明律》就能解決的。”
金幼孜倒是實話實說,薑星火也清楚,對方說的沒錯。
遷海問題,明朝沒有清朝那麼變態,政策執行上屬於是針對性內遷,老朱的實際行動是洪武十九年廢昌國縣,洪武二十年將舟山島城區居民和其他四十六個島嶼的居民徙遷內陸,以此執行海禁,對抗倭寇和退到海外島嶼的反明勢力殘部。
本來,老朱期望海禁政策對海防的鞏固能起到決定性作用,但是就像他的其他很多政策一樣,最後的結果,都是事與願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