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也不複雜,用另外八個字來實踐。
——“六經注我,我注六經。”
現在既然已經用複興的心學和實學,破壞了理學一家獨大的地位,那麼接下來,當然是繼續加大對理學優勢地位的破壞。
什麼破壞是最有威力的?
要知道,堡壘永遠都是從內部攻破最容易。
所以薑星火打的主意,就是說服這些剛剛在“古今王霸義利”三辯中名揚天下的大儒,讓他們幫忙破壞理學這聽起來是一個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情,但薑星火卻早有計劃。
薑星火笑道“齊家治國平天下尚且不提,就說這讀書一事,六經之中義例文句精粗微顯可謂是參雜紛煩,又比真的處理國家政務,要簡單多少?我看未必!而既然六經繁雜,百思未必能通,那就有通經致用的必要了。”
曹端的粗眉微皺,開口問道“通經致用,又是怎麼個說法?”
“自然是由朝廷出錢,延請大儒,修訂六經之注,以為後世準則。”
薑星火這話說得輕巧,但這話一出,其實事情就成了三分之一了。
為什麼?
錢不錢的其實不重要,就說這件事,那就是多少大儒搶破腦袋都想承擔的任務?
這可是給國朝修六經集注!
這可是要流傳後世成為無數讀書人所學標準的!
站在角落裡隱身的慧空其實不太理解,為什麼眼前的這三位大儒神色有些變化。
他對於儒學的理解,還處於比較粗淺的皮毛階段,但慧空也知道朱熹能配祀孔廟,憑的就是他理學集大成者的身份,那麼朱熹的思想是通過什麼體現的?《四書集注》。
《四書集注》全稱為《四書章句集注》,是朱熹對《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做的批注,它既是讀書人的教材,也是科舉考試的標準,科舉答題的答案都是從這裡出來的,在眼下的大明,地位很高。
可但凡是對儒學理論體係有些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六經”是高於“四書”的,更何況四書裡的《論語》、《孟子》本不是經,《大學》、《中庸》一開始更僅僅隻是《小戴禮記》中的兩篇。
朱熹對此是怎麼解釋的呢?朱熹自己也說的清楚,“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學》、《論語》、《中庸》、《孟子》之言,然後及乎六經”,朱熹把他注釋的四書比作“熟飯”,也就是拿來就能果腹充饑,而六經則是“打禾為飯”,意思就是把禾苗拔下來做飯在理學的演進中,一開始二程是將四書看做學習六經的階梯的,朱熹承認這一點,但是他通過掌握相對更容易學習的四書的注解權,在經書學習中奪取了六經正統的教育地位。
《四書集注》是朱熹鑽研一生構建的完整理學思想體係,因此,朱熹反複強調掌握了《四書集注》就奠定了理學思想的基礎事實上,朱熹的《四書集注》當然是一部相當厲害的作品,但要是說這就是儒學的唯一解釋,那也是扯淡,至於他的弟子吹噓的“故愚謂《朱子語類》與《四書》異者,當以《朱子語類》為正,而論難往複,《四書》所未及者,當以《朱子語類》為助”,更是純純的往朱熹臉上貼金。
給六經做注,毫無疑問是比給四書做注,工作量更大,也更加煊赫榮耀的事情。
四書尚且可以一個人窮其一生來做,但六經這種體量,涉及到考據、對比、研究,就跟修《永樂大典》是一個概念,沒有國家出大錢,組織大量的人力進行,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個人,或是一個書院來做這件事,想都不要想。
而參與這件事,哪怕是掛個名,那都是跟修《資治通鑒》在編撰組上留名是一個概念。
三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後還是由孔希路來發言。
“六經不是那麼好注的。”孔希路言簡意賅道。
六經當然不好注,但不好注的是六經本身嗎?不好注的是統治者需要他們怎麼來解釋經義!
薑星火明白孔希路的意思,他對此自然是有一番腹稿的。
“通經致用嘛,包含兩個方麵的意思。”
“第一個方麵,是經學義法,也就是通過給六經做注,來揭示義理與製度的體用關係,重整經學的整個體係,以資時下取法。”
“第二個方麵,則是治經之法,也就是治學方法。”
這句話薑星火沒說完,但在場的人都明白他想說什麼,薑星火主張什麼治學之法?自然是實踐出真知那套。
高遜誌此時已經有些醉意了,但聽聞此言,還是頷首道“研究經學最忌諱不得本原而務循支離,實際上,若是儒學是一本書,六經就是大綱,儒學若是一棵樹,六經就是根本,其餘諸如四書之類的支流餘裔,不過是因緣而生罷了,若是正經研究經學,那就必須得確立主旨,探驪得珠,此後解經便如利刃切肉,迎刃而開也。”
“便是這個道理了。”薑星火趁熱打鐵道,“儒家倫常義理百世可知,而《六經》同出一源,其宗旨、大義、禮製,皆相同,而其體製、文字,則諸經各自不同跟這本小冊子裡畫的骨骼結構圖,又有什麼不同呢?難道做學問,不找主要的骨頭,而去尋旁邊的小骨頭嗎?”
曹端有所觸動,但僅僅是這些的話,對於他們來說恐怕還不夠,因為巨大的利益麵前,同樣存在著風險。
他們必須搞明白,薑星火讓他們來發表的文章,到底要做什麼。
而這裡麵的關鍵,不在於薑星火說的第二方麵的治學方法,而在於第一方麵說的“揭示義理與製度的體用關係”。
嗯,燕國地圖鋪了半天,這是終於露出匕首來了。
薑星火口中的“製度”,當然不是通常含義上的政治製度。
事實上,按朱熹的理解,也是這個時代對於製度最標準的理解,一共有兩類,其中《周禮》為一類,即“禮之綱領”,而《儀禮》和《禮記》則是另一類,即“儀法度數”。
看起來很奇怪嗎?為什麼都是禮儀?
這並不難理解,禮部為什麼是六部裡名義上排名第一的部?
在封建王朝時期,禮儀是社會活動、日常生活中的行為方式與規範,製度在國家政治與社會規則的綱領與樞紐,二者互為表裡,禮儀就是製度,製度就是禮儀。
而義理和製度之間,聯係同樣非常密切。
孔希路這時候還是沒有拿定主意,這種大事,並非是三言兩語就能決定的,若是薑星火沒有一個完備的計劃,就要他以南孔家主的身份來做六經新注,哪怕是他,對此可能產生的後果,同樣也是心裡沒底。
孔希路看著薑星火年輕的臉龐,緩緩說道“蓋製度者,經史之樞紐,聖賢精理奧義之所由見,而世界盛衰治亂所從出也,六經以明製度為大例不假,畢竟就算《春秋》微言大義,可說穿了,還是以著書謹禍亂、辨存亡,六經都是如此,所有安危禍福,舊說多闕,今悉采備,無非便是用以明得失成敗之數。”
經史子集,經在最前麵,而其言爵祿,則職官誌也;其言封建九州,則地理誌也;其言國用,則食貨誌也;其言司寇,則刑法誌也其言四夷,則外夷諸傳也這些東西歸根結底,都是從六經裡出來的。
“可是,要從何處立意呢?”
這個疑問,同樣是縈繞在曹端和高遜誌心頭的。
是啊,從何處破題立意呢?這可不是科舉考試,科舉考試涉及到的也就是一個人或一群人,給六經做注,尤其是要從六經的義理著手,反思過去的製度,給現在的製度變革背書,沒有一個能無懈可擊地立住腳的立意,是絕對不行的。
要是強行來做這件事,哪怕是就直接成了笑話,讓人覺得他們是放棄了顏麵,給當權者捧臭腳,這是任何大儒都不能接受的。
參與官方注六經是榮耀,可這榮耀背後,還蘊藏著同樣沉甸甸的東西。
薑星火並沒有藏著掖著,而是直接給出了他和姚廣孝、張宇初思考很久後的答案。
薑星火指著孔希路,說道。
“孔子,兩個孔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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