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事,謀可在於眾,而斷在於獨。漢臣申公曾雲‘為治不在多言,顧力行如何耳’便是這個道理。”
“吏治的問題就在於議論的太多而執行的太少,便如考成法、京察,即便陛下力主,依舊意見橫出、讒言紛飛,難尋其源頭,也讓聽者不勝其眩,議論紛紛,如何成功?”
“欲成一事,審慎對待務求停當後果斷行之即可,何必讓眾人擾攘?如昔年唐憲宗之討淮蔡,雖百方阻之,而終不為之動搖。”
“欲用一人,須慎之於始,務求相應,則信而任之即可。如魏文侯之用樂羊,雖謗書盈篋,而終不為之動。”
朱棣哈哈大笑,哪還不知道薑星火肯定是主持京察這段日子也不勝其擾,那雪片般的彈劾就飛到桌前,任誰不頭大呢?
但讓群臣少嗶嗶這種事情,便是朱棣,也很難下得了決斷。
不讓文臣說話,自宋朝以來,就不太行了。
文臣士大夫們,那都是哪怕火化了都能剩下一個嘴還在硬著的,你不讓人家說話,縫上?
完全不讓人說話肯定是不行的,但是不聽這些議論,朱棣能做到。
實際上管仲就曾經說過“蜚蓬之問,明主不聽也;無度之言,明主不許也”,而不管是“不聽”還是“不許”,都是明主運用自己權力的體現,也是集權的措施。
而文臣士大夫們在廟堂鬥爭中最有力的武器,也恰恰就是輿論,在所有流傳在廟堂的風言風語後麵,往往都有著各種複雜的利益牽扯,所謂門戶之見便是如此了,這也是延續了多少年的問題,想要根治並無辦法,隻能儘量免受其影響,也就是少扯沒用的,扯了我也不聽。
“醫治吏治八弊,除了多執行而少非議,其次便是整頓綱紀,嚴肅律令。”
“何謂綱紀?”
“綱如網之有繩,紀如絲之有總,有了這張大網,才能籠罩整個天下官吏,讓官吏們都服從朝廷的法令,詩經有雲勉勉我王,綱紀四方。綱紀就是國家的太阿之柄,不可一日而倒持,否則整個國家都有傾頹之危險。”
薑星火嚴肅道“主持京察這些日子,最大的感觸便是紀綱不肅、法度不行,從上到下,對事情都少了較真,全是得過且過、務為姑息,以模棱兩可謂之調停,以委屈遷就謂之善處,這樣一來,固然有了所謂的‘人情世故’,可對於綱紀來說,卻是極大破壞。”
“自宋以來,刑不上士大夫,法之所加,唯在於微賤之人,而士大夫雖壞法乾紀,而無人可莫之奈何。然而人情可順卻不可徇,法度宜嚴而不宜猛,想要革新吏治,就要‘少議論、多做事;少人情、多綱紀’,法度必須大於人情,希望陛下能夠張法紀以肅群工,刑賞予奪一概按國朝新修之法律,而不徇乎私情,政教號令必斷於宸衷,而不使紛更於浮議。”
“換言之,法所當加,雖貴近不宥,事有所枉,雖疏賤必申。”
朱棣聽明白了薑星火的意思。
截止到目前,簡單的概括其實就兩句,少嗶嗶多乾事,大家就少內耗;多按規矩辦事,就沒那麼多人情世故。
而薑星火的對症下藥的革新還在繼續。
想要整頓舊的風氣,那就要形成新的風氣,也就是革新。
舊的風氣是虛的,新的風氣也是虛的。
以“務虛”來對抗“虛”,以新的口號形成新的風氣來對抗舊的口號和舊的風氣,這就是一切事情的意義。
這幾句話不是廢話,而是精華。
很多官僚年輕的時候看不懂,直到多年以後的某個瞬間,才會幡然醒悟。
對於朝廷來說,做“實”事很重要,做“虛”事也很重要,有的時候甚至是“虛”指導“實”,而非“實”指導“虛”。
“一則少非議,二則振綱紀,三則重詔令。”
“如今京中各部、寺衙門,凡各衙門章奏奉旨,有某部看了來說者,必是緊關事情、重大機務;有某部知道者,雖若稍緩,亦必合行事務,或關係各地方民情利病,該衙門自行斟酌輕重緩急。”
“然而朝廷各級詔令傳遞、反應之緩慢,實在罕見,中樞尚好,各地方尤屬遲慢,有查勘一事而數十年不完者,文卷委積,多致沉埋,乾證之人,半在鬼錄。”
這“乾證之人,半在鬼錄”給朱棣逗笑了。
確實存在這種情況,讓地方去核查一些數據,幾十年都查不明白,相關的人有的都死了,那也就死無對證了,一切秘密,自然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煙消雲散,從根本上來講,就是中樞的詔令越往下力度就越低,越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就越自行其是。
“重詔令者,便是中樞部、寺等衙門,凡大小事務,既奉明旨,須數日之內,即行題複,若事了然,明白易見者,即宜據理剖斷,毋但諉之撫、按議處,以至耽延。其有合行議勘問奏者,亦要酌量事情緩急,道裡遠近,嚴立限期,責令上緊奏報,該部置立號簿,發記注銷。如有違限不行奏報者,從實查參,坐以違製之罪,吏部即以此考其勤惰,以為賢否,然後人思儘職而事無壅滯也。”
這就是主張雷厲風行,拒絕推諉,提高辦事效率的意思了。
這點很對朱棣的胃口,朱棣就是一個執行力很強的人。
朱棣點了點頭說道“今後中樞各部、寺一切奏章,務從簡切,是非可否,明白直陳,不得彼此推諉、徒托空言。若是堅持這般,大小臣工便可秉公持正,以勤勉為業,如此治理可興、風俗可變,國師所言甚好!甚好!”
“四則核名實。”
薑星火拿著京察的結果乾脆說道“不少官員,上奏朝廷建議條陳連篇累牘,然而一到京察,核查其本職工作卻茫然無知,戶部主錢榖者不懂出納之數、刑部司刑名者未諳律例之文,這便是名不副實。”
“世上不患無治國才,而患無用才之道,故此,國朝用人必考其終,授任必求其當,有功於國朝,即千金之賞,通侯之印,亦不宜吝;無功於國朝,雖顰睨之微,敝袴之賤,亦勿輕予。”
方才說了不少務虛的東西,眼下薑星火方才算是圖窮匕見。
“如何能名副其實?按此番京察,便是幾點。”
“其一是打通官吏通道。”
“國朝積弊便在於官吏之間,有雲泥之彆,而中樞各部、寺衙門佐吏,未嘗沒有升任之才,允許官吏相通,官可降吏、吏可升官,如官有缺即以吏升任之。”
“此舉萬萬不可!”
蹇義這時候終於忍無可忍。
薑星火說的前幾條,蹇義還沒什麼反應,因為都是一些務虛的東西,什麼少議論少內耗、按規矩法度辦事、少講人情世故、提高辦事效率這些你說重要就重要,你說不重要,放個屁就過去了。
但打通京城各部門的官吏通道,那可就是真的觸動很多人利益的大事情了。
而且最可怕的是,恐怕薑星火此舉,會得到很多人的支持!
有多少有能力的積年老吏,一輩子都是不入品的吏?這些人太渴望成為官員了,而如果薑星火給了他們這個機會,那麼變法派的力量,恐怕會在基層驟然猛增,因為這些吏如何因此成為官,那就是得益於此,便要維護關於這方麵的變法,決不能再讓自己被打回原形。
而作為吏部尚書,在這種對他而言是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蹇義是絕對不會動搖的。
這個時候,哪怕蹇義知道皇帝冷眼旁觀下所暗藏的態度,他也必須站出來阻止!
在蹇義看來,薑星火所謂的官吏互通,那根本就是不能也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官是官,吏是吏,讓胥吏成為官員,天下的規矩豈不是亂了套了?
“朕知道你擔心的事情。”
看著激烈爭吵起來的兩人,或者說兩派觀點,朱棣卻神色依舊平靜。
“想來國師既敢提出此議,自然早已考慮妥當,但如今時機還不成熟,說其他的吧。”
聽聞朱棣話語,爭吵的雙方暫停了下來。
雖然薑星火說的非常輕描淡寫,但朱棣心中對此事能否順利執行下去仍然有些懷疑,畢竟薑星火剛才所說的事情實在太過駭人聽聞,這簡直就是把整個朝堂,甚至將整個天下,變成了另外一種模式!
但這也不排除是“拆屋開窗”就是了
薑星火微微頷首“先討論其他的。”
“想要名副其實,其二便是裁汰各衙門冗員。”
“凡京師內外各衙門,官有額定員數,而多餘添設者,若吏典、知印、承差、祗候、禁子人等,當嚴格核查是否是衙門真實需要,若非所需,則以冗員罷黜處置。”
“其三便是限製‘隱性官員’權力。”
“舉人、監生、生員、冠帶官、義官、知印、承差陰陽生、醫生,但有朝廷職役者,如以權謀私,行止有虧,當俱發為民。”
“其四則是嚴懲盜賣國家物資。”
“京師各衙門倉庫凡監臨主守,將係官錢糧等物,私自借用,或轉借與人者,當以監守自盜來論,或充軍、或問斬,方可杜絕此歪風邪氣。”
四條“務虛”,一則少非議,二則振綱紀,三則重詔令,四則核名實,算是整肅風氣的運動口號。
核名實中又有四條務實辦法,打通官吏通道、裁汰各衙門冗員、限製‘隱性官員’權力、嚴懲盜賣國家物資。
除了“打通官吏通道”阻力可能比較大,暫時不予考慮以外,後三條務實的整頓風氣策略,雖然落腳點比較小,但勝在踏實能執行,以此整肅風氣的同時開展針對行動,在朱棣看來,是完全可行的。
“國師說的有理,這樣,先容朕看看京察的結果,若是確有其弊,接下來便召來商議,再照這般來整頓革新。”
朱棣沒有一口答應下來,而是正式從薑星火和蹇義的手中接過了京察的結果。
薑星火所提的不管務虛還是務實的革新,都是能執行下去革新吏治風氣的,他也知道朱棣還需斟酌,為此倒是沒什麼失望,又說了些其他事情,便離開了。
待蹇義和姚廣孝也離開後,朱棣看著老和尚離開的背影,坐在龍椅上麵沉吟著,眉頭緊鎖。
他身穿黑色的龍袍,顯得有些威嚴而令人難以接近。
朱棣抽出了一個匣子,裡麵的密折,都是這段時間彈劾薑星火主持京察,有任人唯親、排除異己行為的。
這時候紀綱奉命走了進來,向朱棣低聲彙報了一些事情。
“哦。”
朱棣神色未曾有絲毫波動“這件事情朕已經知曉了。”
“陛下。”紀綱躬身道,“臣認為此事頗為蹊蹺,有必要徹查清楚。”
“查?怎麼查?”
朱棣冷笑一聲“你是嫌活夠了嗎?”
“臣不敢!”
紀綱嚇的魂飛魄散,立刻磕頭在地。
“滾吧。”
“是!”
紀綱連忙退下,額頭滿是冷汗。
“這些風言風語是從三楊那裡出來的嗎?”
朱棣喃喃說著“是因為”
他的目光掃視著四周,似乎要看破一切。
然而他的四周,大殿裡空蕩蕩的一片,彆說人,哪怕一隻螞蟻都看不見,唯有一陣陣從殿外吹來的涼風拂過他的身軀。
奉天殿中朱元璋的畫像還掛在那裡,靜靜地凝視著他。
“爹,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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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
朱瞻基一早就被張氏帶著進宮來找徐皇後問安。
此時雖已日上三竿,徐皇後還在睡夢中,冬日裡不曉得是什麼原因,忽然害了場病,大約是風寒又大約是肺熱總之昨晚咳了半宿,直到拂曉時分最後實在困得不行,便在床上眯瞪了一會兒才算睡過去。
朱瞻基在外殿等得焦急萬分,忍不住跑到外屋,拉了一名徐皇後的宮娥,低聲哀求道“姑姑,你替我去請一請,若是皇奶奶不見,我們也好回去你若是不去,那我自己去了!”
宮娥一愣,連忙勸阻道“小祖宗啊!您可千萬彆亂闖啊!”
這後宮哪裡是能隨意亂跑的地方,聽說待會兒皇帝還要來,萬一衝撞了皇帝,那罪責更是擔當不起啊!
“姑姑,你快點呀,你就幫我去請嘛”
宮娥為難道“可是皇後還在休憩。”
“姑姑你先去,隻道是我央你的,皇奶奶不會生氣。”朱瞻基堅持道。
宮娥隻得去通稟,誰都知道朱瞻基這大孫子是徐皇後的心頭肉,任是責罰誰也不會責罰朱瞻基的。
待宮娥進去的時候,方才發現徐皇後竟是已經起來了。
聽了宮娥的轉述,徐皇後的臉卻有些陰沉沉的,沒個高興模樣,也不曉得是病得還是其他原因。
“讓他和他娘進來。”
朱瞻基聞訊,興奮得蹦蹦跳跳,跑得飛快,眨眼就進了內殿,見徐皇後坐在妝台前,身旁宮女正在仔細地化妝,他歡喜地跑過去,撲進徐皇後懷中。
“奶奶!”
徐皇後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瓜,隻道“你今天怎麼入宮了?”
朱瞻基抬起頭來,笑嘻嘻道“因為孫兒聽說奶奶病了,特意昨晚就熬了湯給奶奶喝,奶奶喝了湯病就會好了哦!”
身後的兒媳婦張氏從放下的食盒中端出湯遞到麵前,殷切地看著徐皇後。
徐皇後看著麵前那碗熱氣騰騰的湯,感覺一顆心暖洋洋的。
她接過來,輕輕吹了吹,然後抿了一口。
湯是甜的,味道清新甘冽,很適合她現在的身體。
徐皇後微笑道“湯不錯。”
朱瞻基鬆了一口氣,笑容燦爛道“那奶奶就多喝點,早點好起來喲!”
徐皇後看著孫子天真無邪的模樣,心底湧上一絲難過。
她未嘗不曉得張氏帶著孫子打親情牌是什麼意思,可眼下是是非非混亂不堪,她又能做什麼呢?就連娘家都不見得能保的平安,凡事也隻能儘力而為吧。
可徐皇後終究是心軟了,瞥了一眼張氏,對貼身宮女隻道“去跟陛下說,瞻基來了。”
“都坐吧,待會兒陛下興許還來呢。”
她今天帶朱瞻基入宮的目的就是如此,一聲沒吭的張氏這下子頓時放下心來,連忙陪著笑坐在了邊上。
然而張氏還沒來得及高興太久,便馬上接到了令她仿佛五雷轟頂一般的消息。
朱棣命皇長孫朱瞻基移居宮中,由徐皇後親自照顧,而令大皇子妃張氏回府,好生閉門思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