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巴耶濟德並不是毫無希望的,因為在巴耶濟德的心中,大明作為已知世界的最強大帝國之一,也不是什麼好捏的軟柿子。
所以不管怎樣,隻要帖木兒的遠征大軍出現了問題或者被明軍所擊敗,那麼他將有極大的可能重獲自由返回故土。
故此,巴耶濟德非常想要與傅安打好交道。
而傅安同樣獲知了現在大明外交政策的轉變,對此傅安興奮不已,他走了萬裡路,被帶著參觀了整個帖木兒汗國,與那些待在國內的士大夫不同,傅安很清醒地意識到隻有大明轉向對外進取,才有機會與西麵的這些大國,諸如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拜占庭帝國、馬穆魯克王朝、神聖羅馬帝國等進行交往,而這正是他傅安這種人的用武之地。
投筆從戎班定遠,誰不想當呢?
所以,傅安也很想與巴耶濟德處好關係,這樣日後若是對方真的因為明軍的解救而脫困重新登基,那麼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將不會成為大明向西的阻礙。
若是帖木兒汗國日後由哈裡勒成為大汗,以哈裡勒的性格,也同樣不會與大明發生太大的衝突。
這樣的話,向西的兩個區域霸主級彆的大國,說不定就可以與大明和平相處,很多事情就好謀劃多了。
因此被軟禁了更長時間的傅安卻似乎並不沮喪,他抬頭看了看馬戲團帳篷的頂部,然後轉身對巴耶濟德說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這是我們大明的一句古話,意思是即使身處困境也不能放棄希望,未來還很長。我相信,隻要堅持下去,總有一天會重獲自由的。”
巴耶濟德聽了傅安的話,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他深深地看了傅安一眼,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在這一刻,他似乎找到了一絲堅持下去的力量。
哈裡勒隨後也與他交談了片刻。
帳篷裡的光線漸漸暗淡下來,但巴耶濟德的心情卻比之前明亮了許多,他知道自己並不孤單,還有傅安這樣的人在陪伴著他一起麵對困境,雖然未來仍然充滿未知和挑戰,但至少在這時候,他感到了希望和溫暖。
傅安不方便說太多,他稍後就與哈裡勒一起離開了馬戲團的帳篷。
中午時分,陽光正暖,營地中的士兵們圍坐在火堆旁,他們來自不同的部落,有的是經驗豐富的老兵,有的是初次踏上戰場的年輕人,此時一同享用著熱氣騰騰的食物,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滿足和幸福的笑容,仿佛在這一刻,所有的寒冷和疲憊,都被溫暖的火光和可口的美食所驅散。
再往遠處走,營地漸漸安靜下來,隻有偶爾傳來的馬鳴聲和巡邏士兵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寧靜。
哈裡勒停下了腳步,傅安跟著止步。
“你有話對我說?”
傅安的感覺很敏銳,哈裡勒說道“今日即便你不來找我,我也合該來找你的。”
不待傅安追問,哈裡勒主動說道“我要與你說兩件事情,都是機密,要不要聽取決於你,如果聽了那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一旦泄密,我不見得有什麼事情,但恐怕到時候死亡對你來說都是最享受的事情。”
這裡雖然足夠隱秘,但哈裡勒依舊小心,他說的都是傅安教他的漢語,雖然有些半生不熟,但基本能表達清楚意思。
“你說吧。”
傅安深深地看了哈裡勒一眼,表麵上波瀾不驚,心臟卻在胸腔裡止不住地狂跳。
轉機來臨的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
“第一件事情,哈裡·蘇丹的先鋒軍遇到了大麻煩。”
“什麼大麻煩?”
哈裡勒聽到這個問題,眉頭緊蹙,他似乎沒想好怎麼回答。
斟酌了半響詞句,哈裡勒用漢語對傅安說了一遍,生怕傅安不能理解,又用波斯語重點解釋了一下關鍵詞。
“哈裡·蘇丹遇到了無法攻克的奇怪堡壘?”
“是的。”
哈裡勒重重地點了點頭,其實光從他看到的信件上,他也無法想象出來,這個哈裡·蘇丹口中“無法攻克的奇怪堡壘”究竟長什麼樣子。
“是灰白色的堡壘,不是石頭,不是沙子,不是貝殼並非這世界上所有已知的材料,哪怕是隨軍南征北戰多年的色目工程師都辨認不出來。”
“這種材料築造的堡壘像是一個不規則的棱形,它是如此地堅不可摧,哪怕是哈裡·蘇丹攜帶的回回炮(重型配重式投石機)也無法造成多大損傷,任何已知的攻城武器都沒有起到效果,甚至火燒和火炮爆破也統統不行。”
哈裡勒看著傅安的眼睛“傅安老師,告訴我,這種在蒙古人攻克襄樊時都沒有出現過的堡壘,究竟是什麼?”
傅安心中雖然喜悅,但表麵上卻是一臉茫然。
“我不知道。”
傅安是真的不知道,所以他的所有表情都顯得是那麼的毫無破綻。
最好的演技就是不用演。
哈裡勒已經相信傅安不知道了,因為彆說離開大明已經好幾年的傅安了,就是去年剛剛派出去的間諜都沒搞清楚,沒有任何關於這種奇怪堡壘的訊息。
唯一有的,就是一條疑似謠言的訊息。
——這是名叫薑星火的大明國師的某種仙術。
仙術?
哈裡勒嗤之以鼻。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什麼神跡、仙術,尼科堡之戰,十萬十字軍怎麼沒得到上帝的保佑?安卡拉之戰,雙方虔誠信仰的神明怎麼沒下手乾預?難不成都忙著在天上打架?
生活在帖木兒汗國這個信仰多元的國家裡,因為大家都信不同的神,哈裡勒反而不太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你聽說過或者認識薑星火嗎?”哈裡勒又問道。
傅安的回答跟上次一樣,哈裡勒滿意地點了點頭,傅安沒有說謊,因為根據帖木兒汗國的情報,傅安從時間點上確實不可能認識薑星火。
此時,傅安的心裡既驚喜又擔憂。
驚喜的是帖木兒的先鋒軍麵對哈密衛的奇怪堡壘毫無辦法,擔憂的是,他害怕薑星火又是一個類似大宋國師林靈素的角色,所謂的“仙術”不過是裝神弄鬼。
“很棘手,因為根據情報,像是哈密衛這樣的奇怪堡壘,在河西走廊新修了十多座,一個一個啃過去,恐怕幾年時間都啃不下來。”
哈裡勒不再偽裝,單刀直入。
“第二件事情,大汗的健康情況不是很好。”
自從到達訛打刺以來,帖木兒就一直在酗酒,如今到了錫爾河河畔,因為內部爭執、年事已久無法恩愛等種種原因,酗酒成了一身戰場傷疤的帖木兒陣痛和麻痹自己的好辦法。
阿拉克燒酒代替葡萄酒成了他的最愛,這種從發酵的棕櫚汁提取,與大米和糖蜜相配比所生產出來的烈酒,既有米酒悠長的韻味,又香甜好喝,唯一的問題就是對於一個年邁的戰士來說,它的勁頭實在是太大了。
“今天大汗沒有去聖人的陵墓,而是病倒了,酗酒導致了風寒和高燒,去祭拜陵墓那隻是對外的說辭,用以拖延時間。”
哈裡勒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匕首,刺破了原本就稀薄的暖意,他藍色的眼眸中滿是陰沉,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句話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重錘般砸在傅安的心上,他在帖木兒汗國待了幾年,很清楚帖木兒的健康對於整個大軍,乃至於他們這些囚徒來說,都意味著什麼。
這個歲數的老人,如果高燒不退,那麼一命嗚呼隻不過是旦夕之間的事情罷了。
“我給你準備了快馬、食水、通行憑證,如果真有萬一,你跟著我的親衛一起出發,他們會護送你繞路去大明麵見大明在甘肅的最高指揮官平羌將軍、西寧侯宋晟,我記得你跟我說過,當年出西域的時候,你見過他。”
宋晟是洪武國時的老將,不僅跟藍玉一起征過西域,而且四鎮涼州,前後二十餘年,在甘肅可謂是威信著絕,朱棣也很信任他,把甘肅的軍政民政統統交給了他。
不過因為大明在甘肅兵力單薄,所以三年前另一外帖木兒汗國的皇孫伊斯坎達攻略於闐的時候,宋晟並沒有任何舉動。
“到時候,有句話帶給他。”
“要我與西寧侯說什麼?”
傅安精神振奮。
“送宋將軍一場大戰功,拖住哈裡·蘇丹,我斷會他的補給。”
哈裡勒的神情沉靜的可怕,完全沒有了往日嘻嘻哈哈跟人吹牛時的樣子,仿佛在說著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
實際上,帖木兒的孫子裡,最能打的伊斯坎達如今已經被軟禁,隻要哈裡·蘇丹回不來,那麼本來就有合法繼承權的哈裡勒,在帖木兒的孫輩裡將再無敵手。
唯一需要憂慮的,就是他的四叔
大明靖難之役的結果,就讓哈裡勒覺得很不爽。
同樣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受寵皇孫,同樣驍勇善戰的四叔,不得不讓哈裡勒掂量掂量,沙哈魯會不會也給他“靖難”了。
實際上,如果看看沙哈魯的人生經曆,他拿的確實是標準的“四叔”模板。
沙哈魯作為帖木兒的小兒子(不包含私生子),出生在帖木兒剛剛建立汗國的時代,他的少年在撒馬爾罕的宮廷中受到良好的宗教和文化教育,通曉波斯語、察合台語和阿拉伯語,喜愛文學藝術,善於騎射,文武雙全,七年前年受封於霍拉桑。
如果曆史線沒有變動的話,接下來沙哈魯將借哈裡勒被叛將背叛之機,從封地霍拉桑起兵,進軍河中奪取撒馬爾罕,然後將除西波斯以外的原帖木兒汗國領土統一。
隨後就是“四叔”該乾的事了,遷都。
沙哈魯把都城遷到了便於控製波斯一帶的赫拉特,隨後在他四十多年的執政生涯中,他除統一領土和平息各地叛亂外,把主要精力投入國內建設,以恢複其父征戰時帶來的破壞,主要手段是采取措施發展農業、手工業和商業,修建灌溉工程,開辟新商道,遍設驛站,重建和新建主要城市,這些內政舉措使得整個帖木兒汗國進入了繁榮,而赫拉特和撒馬爾罕也成為波斯文學和藝術的黃金時代代名詞。
隨後他將在晚年按照“四叔”模板,因病死於平叛的路上。
藩王、起兵、奪位、遷都、盛世,再加上“生於戰火死於征途”。
朱棣若是看了,應該會覺得這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異父異母親兄弟。
不過未來的事情,眼下的這兩個人並不知道。
此時傅安雖然心頭一顫,但還是勉力答應了下來,隨後他又問了一個很關心的問題。
“楊德文呢?”
“他和大明使團的其他成員得留下。”
傅安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其他使團成員一方麵是他不願意也不方便放,另一方麵,則是作為影響他的羈絆,免得傅安誤事。
風聲呼嘯,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風暴,而在這個風暴的中心,哈裡勒的命運、巴耶濟德和傅安的命運,以及整個遠征大軍的命運,都如同飄搖的燭火,隨時可能熄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