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我,就算沒人把我的事扯出去,你陰蓄私兵上百,地方豪強武裝到了這個地步,以燕逆的狠辣果決,不會放過你的。”
“讓我離開這裡,我一介文人,又是欽犯,沒有路引早晚會被抓住,到時候我捱不住刑,說不得就把你們供出去了。”
張二郎目瞪口呆。
“無恥之尤!我父子傾力助你,你便是這般回報的嗎?”
周縉亦是冷笑嘲諷道“見小利而忘命,做大事而惜身,事到臨頭便想著保全自己,還要怎地回報你?”
“事到如今,你若是還想苟全性命,那便徑自與我帶十幾個心腹兵勇出山,殺了那官員和身邊護衛,自然便是周全了。”
張二郎如今哪還不知道,當初周縉說的信誓旦旦,不過都是編瞎話誆他們,如今上了賊船便下不來了,也隻好依著周縉的意思,一條路走到黑。
可出門之前,張二郎還是忍不住問道。
“你到底圖什麼?”
周縉慨然答道“為君臣大義而死,死則死矣,必青史留名耳!”
張二郎很想問一句,為了你的青史留名,便要搭上我們數百人的性命嗎?
可事到如今,再想起來當初自家父子被周縉幾句話便忽悠地熱血上頭,想要以勤王之功,擺脫鄉間土豪身份一躍登天的場景,張二郎不僅扼腕歎息。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周縉的利是名,自己的利是官,又有什麼區彆呢?
隻是忽然覺得,往日裡敬仰的周世伯,這副一身傲骨的忠臣孝子模樣有些令人作嘔。
“下麵的小吏都是油滑慣了的,絕對不可信,今年重新清丈田畝更新魚鱗冊的事情,得從其他地方調人。”
“大軍這次壓過來,主要是為了掃清匪患,鎮壓地方,防止地方上這些勢力糾集在一起,給推進攤役入畝造成阻礙。”
入夜了,但幾人毫無睡意,朱棣正坐在榻上跟金幼孜討論著攤役入畝在江南的具體執行問題。
雖然會麵臨在地方上切實存在的,或是小吏不可靠,或是宗族勢力耍花樣的問題。
但正是因為親自深入江南的調查,才讓朱棣認定了,薑星火所提出的攤役入畝是一項極為有效的政策,有效程度什麼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在江南,有很多流民、隱戶、佃農,之所以要給彆人種地,就是承擔不起徭役對他們生產生活造成的巨大風險。
當然了,如果薑星火在這裡,那肯定是要說一句——小農經濟固有的脆弱性。
但無論有何等困難,隻要效果是極好的,在鐵血手腕治國的朱棣麵前,那都不困難,隻能叫螂臂擋車。
朱棣為此顯得有些興奮,在詔獄裡聽薑星火講課是一回事,如今親眼看到政策從設計到執行落地,又是一回事。
眼見著江南的民心,就將隨著攤役入畝而歸附。
建文帝的統治基礎——江南士紳階層,將受到極大的打擊。
而眼下解決了削藩,又初步打壓了江南士紳,朱棣終於覺得自己的皇位坐的穩當了,能不興奮嗎?
而就在兩人談話稍歇之際,窗外忽然出現了一個影子。
披頭散發,恍若倀鬼。
“鏘!”
護衛們的腰刀拔出了鞘。
女人的聲音低低的傳來“彆聲張,我是白天你們在牲畜圈裡看到的那個。”
在朱棣的示意下,有護衛挑開窗戶,女人費力地被拉了進來。
“怎麼不從門進?”朱棣明知故問。
“門口有狗看著,進了它的範圍就會狂吠不止。”
朱棣點點頭,門口那條狗說是院裡的其實是張二郎用來看守他們的,看著女人手上戴著的鐐銬,和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看起來不像是什麼苦肉計之類的把戲。
“說說吧。”
“上官,救救民婦,民婦是被他們強擄來的”
女人簡單說了一番她的身份和遭遇,最後急切地說道“張二郎去後山了,一定是想要帶人來殺你們滅口,請上官帶上民婦一起走,給民婦一個機會,民婦會騎馬,便是半路掉隊了被射傷了也絕無怨言,隻要帶上民婦就好!”
出乎女人的意料,眼前老伴當打扮的中年男人搖了搖頭,說道。
“誰說我們要走了?”
“再不走就晚了!”女人有些急切,甚至哭了出來。
“現在已經晚了。”
朱棣慢條斯理地說道,女人一時有些愕然,結果就見幾名護衛抽出刀來,架著早已卸下來的床板和圓桌當做盾牌,一腳踹破了大門。
朱棣對金幼孜笑著說道“且觀童指揮使破敵便是。”
“咻!”
童信當先一箭,徑自射穿走在最前麵的一人,巨大的力道讓他向後踉蹌了兩下才頹然倒地,趁著夜色摸上來的敵人見已經被發現,索性也不再掩飾。
黑夜中,童信的視力仿佛不受任何影響一般,每一箭都能帶走一條鮮活的生命,如同戰場上的死神。
“還擊啊!”
張二郎氣急,見己方的弓箭手連人都瞄不到就要被射殺殆儘,從地上撿起來一副弓箭,便要自己射回去。
“二郎,夜裡什麼都看不到!”
剩下的弓箭手仿佛在躲瘟神一般藏到了牆壁死角處,連個頭都不敢冒出來。
沒辦法,那人的箭太準了,而缺乏營養的他們普遍患有夜盲症,即便是張二郎這種吃得好沒有夜盲症的,在夜裡瞄準射箭跟白天也是兩個準度,根本構不成威脅。
張二郎彎弓搭箭,剛想射擊,卻忽然覺得大禍臨頭一般,下意識地側了身,緊接著,一支重箭便擦著他的身體射了過去,把後麵的人徑自釘穿在地上。
“為什麼不接近那個神射手?”
周縉躲在更後麵,衝張二郎大吼道。
“衝不過去,完全沒法打!”
張二郎勉力指著前麵的戰線,十幾個健壯漢子衝對方三四名侍衛,反而被配合嫻熟的老兵們殺的馬上就要陣線崩潰了。
這是一場從戰術角度上講頗為乏善可陳的戰鬥。
雙方的戰鬥力完全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新訓練的民兵在這些百戰餘生的老卒麵前,跟村口撲棱著翅膀的一群大鵝沒什麼區彆。
周縉帶出山裡近二十人的隊伍,死的死逃的逃,張二郎被射穿了大腿動彈不得,他本人更是半步都挪動不了。
當周縉被帶到朱棣麵前時,卻是驚愕莫名。
“你認得我?”朱棣淡淡問道。
周縉的這種驚愕,就仿佛是葉公真的見到了龍一般。
他在北地做過小官,是認得朱棣模樣的,當初棄官南下,也是燕軍兵鋒難以抵擋,不想投降又不想虛擲了性命,總歸是有些貪生念頭的。
至於在江南招募義軍準備勤王,那番話他當時對張二郎父子說的也是情真意切,他自己就是那麼想的不知兵的文人,有這般樂觀到異想天開的念頭也屬尋常。
周縉曾不止一次地設想過,他該如何慨然就義,他該如何當麵痛罵燕逆。
可當朱棣真的出現在了他的麵前時,口中的那句“燕逆”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千古艱難唯一死。
曾經棄城而逃時的那股求生欲,重新在周縉的腦海中不可遏製地湧現。
“見、見過陛下。”
趴在地上的張二郎不可置信地長大了嘴巴,他還想說些什麼,想挽回些什麼,但隨即頹然以頭搶地,恨聲道。
“這便是你日思夜想要誅殺的燕逆,如今怎地成了這副沒骨頭的樣子?”
“陛、陛下休聽他胡言亂語。”
朱棣撫掌大笑。
“反複無常之人,想來是想活的,那隻需借朕一物即可。”
“陛下請說!臣有之物定然借之!”
“你的項上頭顱。”
暮色中,蹄聲如雷,千騎卷平岡。
朱棣支線結束,今天趕車第二章稍晚點,大概八點半左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