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
山根水運略有異動。
石姓老人摔打馬鞭,將這群錦衣玉食的神仙家眷挨個從打坐和睡夢中叫醒。
少年罵罵咧咧地撐地起身,隻是聲音低,不敢讓老人聽見。
對方是大觀王朝和十數座藩屬國地區的一方宗師,赫赫有名的六境武夫,一顆得自固武廟的英雄膽品秩出彩,據說出拳極重。
閒陽道人輕柔地搖醒美婦人,心疼之餘,又有些急不可耐的欣喜。
美婦人坐起認真說道,“師兄一路護持,情義天地可見,等抵達了安全的地方,師兄若肯明媒正娶,我斷然沒有拒絕的理由,洞房花燭夜,任你擺弄也是妻子本份,可這樣動手動腳,揩上三四兩不輕不重的油水,終究不是大丈夫所為,讓人見了貽笑大方。”
閒陽道人臉色微不可查地白了一下,難以置信地問道:“師妹……願意與我喜結連理了?”
美婦人莞爾一笑,“生死見英雄,不見生死,豪傑氣概好像也就那麼回事了,我自幼久坐閨房,除了才子佳人的話本,也就隻能看看江湖演義了,師兄已願千裡護送,我又不願未來夫君身死,英不英雄的,怎麼拿來過日子呢。”
中年道人頓時又哭又笑,卻也因此沒有看見美婦人微微顫抖的肩膀。
突然間,一陣簌簌踏草聲響起。
四道身影從四周登山,全部黑衣蒙麵。
“敵襲!”石姓老人高喊。
十幾名貴人急忙湊到一起,山上神仙的後代也未必可以修行,或者說概率稱得上很小,就連兩個上五境神仙苦心孤詣的成果,都有可能百年後淪為塵土,這些人裡的修士其實隻有少年,閒陽道人和美婦人。
大戰一觸即發,月輝灑落,所有人都像是遺忘了不遠處的兩人一狗。
這批刺客來自北俱蘆洲著名的刺客組織割鹿山,殺人不問緣由,隻看價錢,一名毫無背景的元嬰野修性命在一到三百穀雨錢左右,是不是劍修,有沒有強硬法寶和道法,再另論。
四人推進有序,陣師拿出了一塊性命交修的陣盤,放出小天罡陣籠罩望月山,陣旗遍插山頭,又招來兩層山水禁製。
一名同樣是六境武夫的刺客得到加持,仿佛如虎添翼,率先攻向石姓老者,雙方交手讓周圍的岩石崩裂成了齏粉,草木化灰。
美婦人甩出三根金簪,卻被第三人的飛劍打碎,這個洞府境劍修並不著急出手,他是這支黃字號小隊的壓軸人選。
第四人一手端著符籙手弩,另一手倒握匕首,在戰場上變換不定,偶爾一箭射出,便讓被飛劍戲耍的少年練氣士左支右拙,身受重傷。
“閒陽,還不出手!”
石姓老人怒吼,法陣和山水禁製讓他每一次出拳都無法竭儘全力,像是在水池中胡亂揮拳,極其難受。
閒陽道人失魂落魄地走到刺客劍修身邊,美婦人臉上表情像是失望不已。
十幾個貴人見此情景臉色大變,有的破口大罵,有的言語求饒,其中一名瘦弱男子拿過馬車上的一把長劍,好像覺著與其引頸受戮,不如搏殺拚命。
瘦弱男子被一縷流光擊穿眉心,少年顧不上心有不甘,因為他的心口早已洞穿出了一個窟窿,臨死前的最後一擊不顧肺腑化作黑灰的雷擊,遙遙一道雷蛇向敵人衝去。
刺客劍修不屑一笑,名為“鴛鴦”的本命飛劍將那道雷法一左一右輕鬆擊潰。
可就在此時,一直低頭的閒陽道人驟然出手,雙方相隔不足五步,一記翠綠長鞭纏住劍修脖頸,飛劍極速回援卻還是慢了一步,讓他活生生摘掉了一顆頭顱。
同樣是洞府境修士,劍修的殺力和體魄都算難纏,卻還不至於如同天塹一般。
劍修死後,閒陽道人不要命似的衝向陣師,袖口兩團炙熱陽炎揮出,破碎山水禁製,殺到近前之後完全不曾防禦,綠光如影,宛如巨劍次次砸落,讓陣師苦不堪言。
期間手持符籙手弩和匕首的刺客三番五次在道人身上創造傷勢,後者卻像是滿不在乎,紅著眼睛和陣師拚命。
“好小子,以退為進,舍生忘死,是老夫之前看錯你了。”
石姓老人出拳愈發淩厲。
“前輩可彆高興太早,事實上,就是你口中這好小子向我們透露的消息。”六境武夫冷笑。
“休得胡言。”石姓老人大怒。
半刻鐘後,陣師已死,閒陽道人背後已經中了七根符籙箭矢,法器長袍損毀,背部血肉糜爛不堪,若無真正的靈丹妙藥,聖手難救。
一抹綠光橫飛,持弩刺客頓時後退,關鍵時刻,美婦人動用了一張深藏多年的玄符,為此耗費了大半氣海靈力。
事實上,無論使用符籙,還是催動重器法寶,亦或者施展道法都需要體內靈力支持,玉璞境大修士同樣如此,無非是靠著天地共鳴引動自然靈氣相助,在維持威勢的情況下儉省自身靈力消耗,但卻不可能完全不支出,關於這一點,十四境巨頭也一樣,中土神洲第一人白也在未來就深陷以靈氣斷絕為基礎的天大殺局。
羅網玄符宛如一攤厚重蛛絲將持弩刺客束縛,其人動用遁術,化作一縷青煙向後撤退十丈遠,不過原地落下的符弩和匕首已經損毀,本命物翠綠鞭炸碎,閒陽道人倒地不起,奄奄一息。
美婦人再度攥住符紙並捏起法訣,石姓老人和六境武夫互換一拳,緊接著這名武夫刺客借力退至同僚身邊,兩人一起轉身撤退。
割鹿山的刺殺不管成功與否都隻有一次,就算幕後雇主再付出任何報酬也絕不破例,當然,這是割鹿山自己散播的消息。
美婦人走到閒陽道人身邊,眼神沒有悲傷,隻有些許憐憫。
“我是英雄嗎?”道人喃喃道。
“你隻是蠢。”美婦人歎息道,“既然已經把事情做絕了,那就按計劃擄走我回去好生快活,人最忌左右搖擺不定,你背叛在先,我騙你在後,自然都不算什麼好東西了,但我絕對要護住侄女,哪怕她一直癡笨。”
美婦人的秋水長眸流露出一絲哀婉,卻又決然地說道:“我救不了哥哥,就不能讓他的血脈也斷掉,你若是當了厲鬼,儘管來找我好了。”
閒陽道人死死望向這個讓自己魂牽夢縈的美麗女子,終究心難生恨,洞府境修士的執念消散,即便是在月陰極重的望月山,也當不成鬼魂了。
美婦人見狀鬆了口氣,好麻煩。
不遠處,石姓老人看女子臉色接連變換,頓感陌生,同時也如臨大敵。
“石伯伯,我隻是個三境練氣士。”美婦人笑容僵硬。
“哼,一個個的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老人冷笑一聲。
疏忽間,最開始倒地死亡的瘦削男子陡然坐起,皮囊如紙萎靡,一道血腥的人影從背後出掌重擊石姓老人後心,一記觀海境修士的火法燃燒心臟,對於本就重傷的老人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
血腥人影不去看倒地不起的武夫老人,從方寸物裡拿出一件備用青年皮囊穿上,他早年得到了有名的縫衣人傳承,又是金烏宮供奉,手段百出,隻是不適合正麵廝殺。
“那對觀海境道侶已死,仇家和割鹿山刺客也沒了,幾個礙事家夥的塵歸塵土歸土,咱們該繼續談之前的生意了吧。”
青年揮手,十幾根紅線將所謂貴人們殺死,他稍有忌憚地看向美婦人,謀害兄嫂,清理仇家,排除異己,這個毒蠍婦人從始至終都在逢場作戲,看樣子都快把她自己騙過去了。”
美婦人略顯不舍,但不妨礙她狠心地將金簪抵住侄女頸部,眼中嫉恨更勝。
“供奉大人,一個先天劍胚,已經誕生了本命飛劍,年僅七歲,全無山下因果糾纏,大道可期,乾乾淨淨,賣十顆穀雨錢不過分吧,貴是貴了點,但你們山上仙家自有手段縫補魂魄,而且我要的小縮地符決不能少,過去幾個月,我唯一觀摩的就是這道符籙,大人可彆心存僥幸。”
青年修士麵無表情,扔過去一枚方寸物,這東西固然金貴,可比起先天劍胚不值一提,金烏宮地劍仙柳質清身死,宮主像是熱鍋螞蟻,趕忙派遣大批人手出去尋找可造之材,這次絕對能賺個盆滿鍋滿。
美婦人一動不動,雙方僵持數秒,青年修士無奈,上前撿回方寸物,撕掉背後的羅網符和隱士符,將談妥的東西一件件取出扔過去,最終自己步步後退。
錢貨兩訖,美婦人拿到了大道資源,正要使用小縮地符遁走,可是眨眼間,一座由劍氣構成的森然天地將望月山籠罩,斷去了縮地成寸的神異。
青年修士神色驚駭,劍仙手段!
石壁下,黃狗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瓜子,十分大方地貢獻出來分享,可惜另外兩人對肉包子沒興趣。
太平道人誠惶誠恐地接過一手瓜子,倒是對眼前的大戲不怎麼在意,北俱蘆洲山下野修差不多都這樣,或者說兩人終究是譜牒出身,下手還算收斂,倘若美婦人是野修,對一個明顯有著方便傳承的青年修士不可能沒想法,隻要不是地仙,觀海境也就那樣,如果青年是野修,美婦人是抓是賣都行,總之絕不可能拿著錢貨無損離開。
黃狗笑道,“那個縫衣人怎麼不耗到天明,三境練氣士的精氣神撐不住的。”
太平道人磕著瓜子說,“婦人敢不敢死另說,他隻想完成交易,不想多生曲折,十顆穀雨錢估計是大半輩子積蓄了,還是沒挨過餓,回去得個口頭嘉獎就老實了。”
黃狗樂不可支,要是忙前忙後真得個口頭嘉獎,沒準得氣死。
青年修士和美婦人驚駭欲絕,一頭笑得滿地打滾的土狗,夜裡尤其怪異,更可怕的是這等靈性絕非小妖,因此那個劍仙裝模作樣的可能性極小,這意味著今晚真出現了“萬一”。
“你來還是我來。”江源說。
天地間,沒有回答。
江源叩指斷長生,一道漣漪散開,青年修士身軀炸裂,魂魄湮滅,死得乾乾淨淨。
美婦人乾脆利落地跪地,恢複了哀婉的樣子,輕輕道:“劍仙前輩,小女子隻想求個前程,山頭已滅,夭夭去金烏宮修行也是仙緣一樁,這次殃及多人,都是他們心懷惡念。”
“不是。”江源說。
美婦人愕然。
“因為金烏宮很快就要沒了。”
“況且我也從不講道理。”江源看向名為夭夭的女孩,“道是客觀規律,理是人為詮釋,道理對客觀規律進行人為詮釋,道就變成了主觀概念,節症在於人隻是真天地的一部分,所以人有為亦無為,如果我講道理,那就無法再踩花草,也無法再汲取天地靈氣,因為萬物和人在我眼裡是一樣的,這些事吃過幾次天地就能明白,但你不一樣,以人身融合浩然劍道氣運,終究是人,再不回來,我破例請你一次好了。”
話音落下,一道無形的斷裂長棍浮現眼前,像是強行掙脫而來,從斷口推測大致是完整形態的三分之一,外觀樸素,毫無奇異。
江源歪頭,有點出乎意料,伸手將這個很有價值,但用處不怎麼明顯的東西隨口吃掉。
與此同時,浩然天下八洲,各有一個鬼魅似的小女孩消失。
月桂樹散出神光映照女孩軀殼,魂魄得以補全。
夭夭的眼神變得靈動,嗓音清脆道:“靈氣怎麼和人相提並論。”
江源輕笑,“子非魚,世上有翻書風,有文字魚,有一縷光,一陣風,一把劍成精,退一萬步,豬羊魚牛也有靈性,開竅後與人智相同,道理隻是人的道理,在天道眼裡,汲取靈氣與胡亂殺人無異,靈氣先天就分配妥當了,按照天理循環,修士修行,此所謂逆天而行。”
“天生萬物以養人。”
“是人取萬物養己身,我們沒那麼大方。”
黃狗裝死,在他看來,這家夥彆走月主之路得了,成就太上明顯很快,輕鬆一步登天,但既然對方沒選,說明有一個死結。
夭夭看向落在地上的鴛鴦飛劍。
“我能吃嗎?”
江源想了想,說道,“我可以,畢竟吃了飯,就沒理由不能吃萬物和天地,不過你的話,得想好,自己做決定。”
“那就先餘著。”夭夭笑了笑,完全不像一個七歲稚童,“失魂落魄”的七年裡,她靠著自身特異遊曆了天下八洲。
太平道人見黃狗裝死,自己也跟著裝死,劍仙大老爺顯然對這個小怪胎很有耐心。
夭夭又問,“先生願意耐著性子多說話,是因為我資質好嗎?”
江源擺手,“彆跟我比資質。”
黃狗莫名其妙挨了一腳,隻能起身張口,呈現出一道深邃的漩渦。
夭夭望著那個如同神人屍坐的年輕男子,認真說道:“我想留在這裡跟先生修行。”
“不行,我把你賣了五十顆金丹。”
“十年,就算求穩求根基求大道,十年後我也能成為金丹劍修,這個階段要慢一點,性命交修本就是一種自身大道的雛形,和先生心裡的一堆小劍一樣。”
“我現在就要五十顆金丹。”
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