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突然近身,從身後擁住了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身上,喚道:“東家。”
東家……
這世上隻有一個女人,會這麼敬重地,柔情蜜意地,帶著嬌嗔和委屈地,喚一聲“東家”。
她的胳膊柔軟卻有力,她的身子瘦削卻結實,她的淚水淌下,擁著他,一聲聲喚:“東家,東家,可以了,停手吧。”
小心翼翼地,孔佑轉過身子。
麵前的女子淚流滿麵,抬頭對他笑。
“東家,”她說道,“還有好多事要做,您現在是太子殿下了,陛下駕崩,是要主持國喪的。宮裡的朝臣看著,宮外的百姓等著,還有好多事呢。”
不能為了複仇,辜負先太子的教誨。
孔佑怔怔地看著沈連翹,感覺那些啃噬他神智的冤魂,一瞬間儘數散去。
“你記起來了?”他問道。
大梁郡主是不會喚他東家的,也不會同他如此親近。
“是的,”沈連翹露出一絲清淺的笑,“我記起來了。多虧東家,我還活著。”
他不是沒用的,他救出了一個姑娘。
無論是十七年前,還是現在,他救出了一個人。
孔佑張開手臂擁緊沈連翹,閉上眼睛,深吸她發梢的氣息。
那是類似梔子和野薔薇的味道,飽含著生的希望。
淚水從孔佑臉頰滑落,那刀削般銳利的下頜線,有動情的顫動。
火勢漸弱。
祁安宮外跪倒一片。
“太子殿下!”山呼海嘯的聲音穿過殿宇,回蕩在宮中四處。
事情進展得還算順利。
有隴西母族的勢力相助,宗室這邊沒有異議,皇帝的幾個孩子雖然心有不忿,但是因為恐懼膽寒,也不敢做什麼悖逆之事。
皇後母族勢力仍在,他們懇求放皇後一條生路,換族中勢力相助孔佑繼位。
孔佑同意了。
隻不過皇後以為皇帝亡魂祈福的名義,準備在國喪後搬去邙山旁的道觀,不再回宮。
宮中雖然封鎖了消息,但百姓仍然傳言,是晉王在三司會審時指證皇帝,才讓皇帝嚇得自殺的。
不過妄議朝事大不敬,故而這也隻能背地裡偷偷討論。
如此這般,孔佑繼位便名正言順。
宮中白幡飄揚,過了這一日,皇帝就下葬了。
孔佑在靈堂裡遇到了披麻戴孝的劉禮。
他似乎變了一個人。
姿容卓然的臉比那日更瘦些,然而眼中的光芒卻溫潤優雅,仿佛回到了一年前洛陽初見的時候。
劉禮跪在地上,往火盆中投入紙錢。
一張又一張,動作嫻熟,不知疲倦。
孔佑伸出手,接過那些紙錢,投入火盆。因為太多,紙錢幾乎撲滅了火。過了很久,才從裡麵透出一點焦黑,火重新燃起來。
劉禮有些意外地抬頭,看見是孔佑,溫聲打招呼道:“兄長。”
孔佑點頭,席地而坐。
“父皇不會收你的紙錢。”劉禮搖了搖頭,苦笑道。
“恐怕也不會收你的。”孔佑回嘴。
他們共同笑了,在這白幡飄飛、燈燭閃爍的靈堂,笑得寥落悲涼。
生在皇族,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劉禮看著緩慢燃燒的紙錢,有些無力道:“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會做太子;後來,我想能擁有連翹,我就知足了。再後來,我慢慢知道,她是比太子位,比皇位,還要貴重的珍寶。”
孔佑沒有說話,眼中溫柔繾綣,是在思念著她。
“可我怎麼都沒有想到,”劉禮低著頭,淚水落在地上,“兄長,我竟差點殺了她。”
“你的本意不是這樣。”孔佑道。
劉禮搖了搖頭。
本意又如何,天意才重要。
天意認為他不配,所以用這樣的方式讓他墮入自責的深淵。
“兄長,”劉禮的聲音很輕,頹喪悲傷,“我不同你爭搶了。你知道嗎,那時她知道自己服用了失憶的毒藥,她怕忘記你,竟然……竟然在自己身上,刻你的名字。從那時起……兄長,我的心就死了大半……”
劉禮絮絮叨叨地說著,沒有注意到孔佑已經起身。
他站起身,衣衫掠過大殿的廊柱,向外疾步走去。
路上遇見他的人儘數跪倒,像一條白色的長線,通往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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