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以後,北方勞工開始陸續回國返鄉,奉天省府也隨即對其開展起安置遣散工作。
隻是,勞工分批次經抵奉天,今日七八十,明日三兩百,時有時無,斷斷續續,安置遣散的工作周期因此而變得格外漫長,預期甚至可能會一直持續到明年年末。
待到入夏時節,西洋勞工便也隨之陸續歸來。
京師當局對海外勞工的期望很高,要求各地積極配合,表現優秀者,可以獲得當局頒發的榮譽勳章。
當初,不少人希望他們能將洋人的工業技術帶回國內,可實際情況是,多數勞工隻是在前線上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所謂技術工人,根本寥寥無幾。
此外,將近二十萬人眾從海外歸國,其中是否有人已被列強策反成洋人的細作,恐怕誰也不敢為之擔保。
於是,期望很快就變成了猜忌。
對歸國勞工的盤查摸底,也絕非隻此奉天一家。
…………
“嗚——嗚——”
滿載勞工的火車緩緩駛進月台,一群二三十歲的青壯年相繼走出車廂。
他們肩上扛著用麻繩勒緊的破爛行李,麵堂曬得黝黑,神情有些單薄,一個個目光滯澀,神情中與其說是還鄉後的欣喜,不如說是噩夢驚醒後的茫然。
鬼知道他們在北方經曆過什麼!
“嘀——嘀——”
七八個站警一邊吹著警哨,一邊朝勞工這邊走過來,高聲質問道:
“是不是從北邊兒回來的勞工?”
眾人互相看了看,似乎還沒緩過神,一時間竟沒人應答。
“問你們話呢,都啞巴啦?”站警的語氣明顯有些不耐煩,“是不是從北邊兒回來的勞工?”
“是。”
終於有人回話了,張嘴便問:“這邊給安排食宿不?”
站警愛答不理,轉過身,便抬手招呼道:“跟我走,這邊出站!”
眾人心下裡終於鬆了一口氣,趕忙顛了兩下肩上的行李,蜂擁著跟在站警身後,生怕一不留神掉了隊,便錯過了省府發放的安置費。
“你們誰是領頭的?”站警邊走邊問。
“俺,長官,俺是領頭的。”人群中竄出一個三十多歲、黑臉膛的漢子,操一副膠東口音。
“姓啥?”
“姓黃。”
“行,來來來,你跟我走前麵。”
站警把黃領隊叫到身邊,帶著這幫剛下車的勞工,沒走多一會兒的工夫,便沿著出站口快步來到站前廣場。
眾勞工剛一露頭,迎麵便傳來一陣山呼海嘯似的歡呼聲。
放眼望去——謔,好大的陣仗!
雖說談不上彩旗招展、人山人海,廣場上卻也彙聚著奉天各界的團體代表。
京師當局將妥善安置勞工歸國這件事視作“光榮的政績”,要求各地積極響應,不得怠慢。
奉天的政商工學界也紛紛派出代表,領著各自的小團體,悉數到場迎接。
聯合商務總會、青年會、官府衙門、幾所學校的聯誼師生會、外省的各家會館,這邊打出金字招牌,那邊扯開彩旗橫幅。
“熱烈歡迎歸國勞工同胞!”
“以工代戰,英雄凱旋!”
可惜,很多勞工並不識字,猛然見了這場麵,竟隻覺得有些手足無措。
恰在眾人惶惑茫然的時候,卻見一個品級不低的官府“老柴”,身穿一身筆挺的西裝,快步朝著勞工們走了過來,上前一把握住勞工領頭的手,重重地搖晃了兩下。
“老鄉,辛苦了,咱們到家了!”
黃領隊怔怔地點了點頭,卻問:“老爺,俺們在哪安排食宿?”
那老柴似乎沒聽見,隻管轉過身,一招手,喊道:“記者呢,過來照相!”
話音剛落,一群記者立馬蜂擁而來,單膝而跪,舉著新式相機,“劈裡啪啦”地接連按下快門。
儘管此時朗日高懸,眾勞工還是忍不住眯了下眼睛,除了茫然,便隻覺得吵鬨。
“老爺,俺們——”
待到記者取材完畢,黃領隊再要開口時,卻發現方才那個“老柴”早已不知去向。
正要詢問左右時,一束不知從哪來的鮮花又被結結實實地懟在了臉上。
黃領隊不耐煩地撥開花束,卻見一個身穿青衫黑裙的女學生站在麵前,神情激昂且興奮地衝他大喊:“你們是國家的英雄,民族的脊梁,我代表奉天學界歡迎你們回家,感謝你們為我們爭取到了戰勝國的席位。”
說罷,女學生兔子似地一躍上前,毫不介意勞工們的一身汙穢,給了黃領隊一個大大的擁抱。
“哎呀,姑娘,你這、這成何體統?”
黃領隊是個糙漢子,姑娘的發香一鑽進鼻孔,臉膛立馬暗紅起來,緊接著又問:“姑娘,俺們這食宿——”
話還沒說完,那女學生便驀地轉過身,朝著廣場上的師生大喊:
“這就是我們的英雄!他們用自己的血汗為我們在國際上贏得了聲譽,曆史會銘記他們的貢獻!”
言罷,廣場上掌聲雷動。
黃領隊還沒來得及緩過神,又見聯合商務總會的會長走了過來,照例握住他厚實的手掌,言辭懇切道:“壯哉,英雄啊,壯哉壯哉!”
“那個,這位老爺,俺們的食宿——”
“英雄,你們放心,我們奉天商會特地為歸國的勞工籌措了一筆善款,希望能夠幫助伱們度過難關!”
聞言,黃領隊的眼睛終於亮了起來,當下便連忙問道:“哎呀,那可太好了,毛子那邊克扣工薪,弟兄們都苦完了,俺們現在在哪領錢?”
“英雄莫急,錢你們一定能拿到。”商會會長轉過身,朝身後招呼道,“來人,把我寫的那副字拿過來,我要親手送給各位英雄!”
有人應聲竄出來,將一副卷軸遞給商會會長,展開一看,上書八個大字:赴湯蹈火,慷慨為國!
“來來來,快給照個相!”
“黃英雄請笑一下,麻煩看下鏡頭好嗎?”
“賈會長,請把字再舉高一點,對對對,這樣正好。”
“聯合商務總會慷慨籌措善款,援助勞工安置事宜,實乃眾誌成城,義舉千秋啊!”
“來來來,借過借過,西洋協約國公使和領事過來慰問啦,大家都讓一讓,讓一讓!”
眾勞工任人擺布,四下裡紛繁嘈雜人聲入耳,眼前人你方唱罷我登場。
如此忙碌了好長一段時間,結果就那麼一句簡單的問題,卻直到人潮退散而去,也始終無人作答。
待到清場之時,隻見殘陽如血,風一吹,終於變回了人間顏色。
殊不知,他們的“待遇”已然算是好的了,還有許多勞工連這空洞的場麵都沒有呢!
眼見迎接的隊伍作鳥獸散去,眾勞工被晾在廣場上,不再有人搭理,黃領隊連忙扯住站警的手,心急如焚地問:“長官,俺就想問一下,俺們這些人的食宿,到底在哪安排呀?”
站警抬手一指遠處,沒好氣地回道:“你們往大西邊門那邊走,找人登記。”
“那個……大西邊門在哪?”
“嘖,你不會半道找人問問麼,我還得帶你過去還是咋的?”
“沒有沒有。”黃領隊慌忙賠笑道,“多謝長官指點,多謝長官指點。”
……
……
時值初夏,大西邊城門外的許多老房子多半已經鏟平拆除,用不了多久,一棟棟新式洋房和一家家商號就將在此拔地而起。
省府軍政要員早已把最好的地界兒都收入囊中。
剩下點“殘羹剩飯”,也被以江家為首的奉天豪紳悉數瓜分。
大家都吃得滿嘴油花,其樂融融。
黃領隊帶著一眾勞工來到大西邊城門外,遠遠地便看見那邊設立了一處臨時“關卡”。
幾張小桌,後麵坐著似公非公的招待人員,似乎是編外人員,一個個手裡握著筆杆子,眼前鋪著條紋紙,靜靜地等著勞工走過來。
“虎爺,咱來活兒了。”一個字匠側過身,客客氣氣地朝身邊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