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虎抻脖看了看遠遠走過來的勞工,不由得提醒諸位字匠:“做好分類,什麼樣的人送到李三爺那邊,什麼樣的人送到溫廷閣那邊,都彆馬虎了。”
眾字匠連忙點了點頭,包括闖虎在內,很多人並不知道這份差事背後的用意是什麼,隻是東家怎麼吩咐的,他們便怎麼照做就是了。
而且,因為南風曾經參與過招工的生意,所以江家也有自己的資料可以對照查閱。
有勞工走過來,問:“先生,是在這安排食宿不?”
“叫什麼?”字匠徑直問道。
“黃富貴。”
字匠在條紋紙上寫下名字,頭也不抬地又問:“原籍在哪?”
“在那。”
“老鄉啊,在北邊做什麼工?”
“挖壕溝的,但是——”那勞工連忙從懷裡掏出幾張紙,“俺這合同上寫的是電燈廠,俺以前也在電燈廠乾過,到了那邊,毛子不認賬,讓俺去挖壕溝了。”
字匠不予理會,自顧自地在條紋紙上寫下“戰地工事”四個蠅頭小楷,緊接著便說:“帶著你的合同,去城東大車店,那邊有人安排食宿,過兩天安排你回家。”
“火車票和船票給不給報?”
“你到那邊再問。”
“那大車店在哪?”
“你到那邊再問。”
“老鄉。”那勞工嘿嘿笑著在手裡分出一張紙,遞給字匠問,“你幫幫忙,看下我這工錢在哪能兌?”
“你這就一張收條啊,存折呐?”
“啥存折?”
字匠無奈搖頭:“沒有存折咋兌錢呐,你在那邊兌出羌帖沒有,往家裡彙款了沒有?都沒有?那兌不了。”
“咋就兌不了呢?”那勞工急了,“毛子說這個就是收到錢了呀!”
“那兌不了。”
“憑啥兌不了!”
“下一位,下一位。”
“你得給俺說明白了,憑啥兌不了,俺這明明就有收條,你們欺負人可不行!”
勞工想要鬨事,斜刺裡立馬衝出幾個江家的“響子”,推推搡搡地恫嚇道:“叫什麼叫,你這兌不了跟咱沒關係,趕緊滾幾把蛋,彆他媽給臉不要臉啊!”
一番爭執之後,勞工到底還是灰頭土臉地走了,沒問出個緣由,心裡便因此忿恨,甚至疑心是官府私吞了他的工錢。
凡此種種鬨劇,簡直不勝枚舉。
有人拿了收條沒拿存折,有人拿了郵寄款收據,卻忘了銀錢,更有甚者往家裡彙款時,因為沒填寫清楚詳細住址,從而導致賣命換來的工錢不翼而飛。
若是沒幾個耍橫的打手在此看場,一天到晚,恐怕淨剩下拌嘴爭吵了。
安置遣散工作仍在繼續,照例問清姓名、原籍、以及工種等等問題。
“在那邊做什麼工?”
“漆工,給炮管子刷漆的。”
聽了這話,字匠便在條紋紙上作下一處標注,問:“有技能證明沒有?合同還剩幾年?”
“還有兩年呢。”
“拿著合同和技能證明,明天去僑工局報到,過幾天安排你去奉天軍械廠做工。”
闖虎這邊也不閒著,勞工一個接著一個來到麵前,盤查詢問,安排食宿,代購車票。
忽然,一道漆黑的人影籠罩下來。
闖虎仰起脖子,抬頭一看,卻見來人三十奔四的模樣,按照勞工來說,歲數已經有些偏大了,臉上也是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舉手投足間儘是硬漢做派。
同其他勞工相比,他的神情十分淡然,似乎早已習慣了北方的苦寒,以及毛子的虐待。
“叫什麼名?”
“李群。”來人說起話來中氣十足,膛音很重。
“原籍在哪?”
“大孤山那邊。”
“哦,你在那邊做什麼工?”
“什麼都乾過,一開始是礦工,也挖過壕溝,進過冶鐵廠、兵工廠。”
“人才呀!”闖虎應聲作下標注,隨即又問,“合同帶來了麼?”
李群將身上的合同遞過去。
義成公司的合同,按照上麵用工年限的說法,此人在民國五年便已經遠赴北方,算是較早一批的勞工,而且用工年限已經結束。
闖虎將合同和技能證明全都仔細檢查了一遍,沒有任何問題,於是便抬頭問道:“你是想回原籍,還是想留在奉天?”
李群笑了笑,問:“我聽說技能工人回來,官府可以安排介紹工作,是有這麼回事兒吧?”
“有啊!”闖虎應聲回道,“你要是想留下來,就帶著這些東西,明天去僑工局報到,現在先去彙川旅館,食宿的事兒先不用你擔心。”
“這樣啊……那麻煩先生給我指條道,我想留在奉天。”
闖虎在其人的名字後麵,又作了一次記號——主動想要留在奉天——旋即站起身,朝東邊抬手一指,說:“你進了內城門,隨便找個人問一下就知道了。”
李群點點頭,邁步就往城門洞裡走,剛走出沒幾步,卻又忽然回轉過來,拉著一個江家的“響子”,若無其事地問:“這位兄弟,我想跟您打聽點事兒。”
“你要打聽啥?”那人沒好氣地質問道。
李群也不介意,嗬嗬笑了兩聲,低三下四地問:“也沒什麼事兒,就是我以前聽說,咱奉天有個煙館兒,好像叫什麼‘臥雲樓’,這地方在哪呀?”
江家“響子”咧嘴一笑,卻說:“嗬,真沒看出來,哥們兒你還好這一口兒呐?”
“嗬嗬,也不是好這一口兒,就是挺好奇,以前不是挺有名麼,想過去見見世麵。”李群恭恭敬敬地說道。
江家“響子”大手一揮,卻道:“嗐,哥們兒,你那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黃曆了,現在還哪有‘臥雲樓’了?你換一家吧,彆的地方又不是沒有。”
“‘臥雲樓’沒了?”李群有些意外,“那麼大的生意,咋說沒就沒了?”
“你這話說的,那他媽的大清國都沒了,‘臥雲樓’多個雞毛啊?這都多少年了,原先那破樓都他媽扒了,你換個地方找樂兒去吧!”
“嗬嗬,也對也對,這天底下哪有萬世長存的東西啊,都是說沒就沒,沒就沒了吧。”
李群的眼神中忽地閃過一絲蒼涼,似是有感而發。
他沒有再去追問其中的具體緣由,更不急於一時將事情查出個水落石出。
人在北方,十幾年的顛沛流離,遭遇過苦寒、受到過毒打、虐待,在最非人般的境遇下勉力挺了下來,沒有死,滄桑世事早已磨平了昔日的棱角,心性也隨之大變。
他拱手跟那江家“響子”說了聲“多謝”,隨即便自顧自地穿過了城門洞,朝著內城走去。
可沒走出多遠,他又忽然停了下來,靜靜站在原地,等待其他勞工跟過來。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
不多時,他的身邊便陸陸續續地聚集過來四五個弟兄。
“群哥,咱們現在應該沒事兒了吧?”
李群搖了搖頭,卻說:“省府的盤查不可能就這麼簡單,平時都彆太張揚,老老實實乾好本職工作,要循序漸進,不能急於一時。這不是一年兩年就能成的事兒,你們當中要是有回原籍的,先在家裡待一兩年,彆著急回來。我估計,其他勞工裡也會有我們的人,但不要輕易聯絡,保持互相隔絕,免得被人一鍋端了。”
“明白。”眾人紛紛點頭。
“去吧,彆紮堆了,省得讓人看見起疑心。”
李群抬手哄走了眾人,唯獨將一人留在自己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老三,現在就剩咱倆了,當年的仇,忘沒忘?”
那人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道:“師兄,這十幾年,我就指著這口氣才能活到現在呢!”
李群重重地點了點頭,卻說:“彆急,千萬彆急。十幾年都挺過來了,不差再等多幾年。”
“嗯,我懂。”
說罷,兩人便肩並著肩,麵朝向奉天內城漸行漸遠。
渾天當空,時下裡晚風吹過,有人春風得意,有人破釜沉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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