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風高,江水湍急。
法租界外灘與十六鋪碼頭交彙附近,原本應當是璀璨通明的江邊馬路,今晚卻街燈寂滅,晦暗莫名。
碼頭引橋上,葉綽三和榮慶瑞兩個“小八股黨”核心骨乾,此刻正手持雙筒望遠鏡,朝吳淞口方向警戒張望。
晚風拂麵,耳邊時時傳來細浪拍岸的嘩嘩聲響。
江麵漆黑如墨,十幾隻小船懸掛漁燈,如同螢火蟲般來回巡弋。
那是水警營和緝私營的船隻,專門負責為三金公司的土貨提供水上警衛。
岸邊停著幾輛小卡車,近百餘人聚在卡車周圍說說笑笑,香煙的光亮也在談笑聲中忽明忽暗。
這些人則是淞滬護軍使何長官的士兵,眼下喬裝改扮成平民模樣,攜帶武器,潛入法租界,為三金公司的土貨提供武裝押運。
除此以外,身後不遠處的城區內,還有幾十個法租界的華人、安南巡捕,在黃探長的授意下,轉職把守沿途將要經過的重要路口,強命街燈開關,驅散無關群眾。
軍警齊聚,自然少不了青幫會眾。
十幾條大大小小的舢板,此刻正在灘頭待命,靜候商船入江,接頭拿貨。
所有涉事人員,全都隱匿在茫茫夜色之中。
滬上煙土盛行,雖然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但礙於“萬國禁煙大會”的決議,以及社會各界的譴責,還是難以堂而皇之地貿易往來,尤其軍警兩界最要麵子,因此隻能采取這種近乎於“掩耳盜鈴”的方式進行交易。
“哢噠!”
碼頭引橋上,葉綽三掏出懷表,借著月光看了眼時間,自顧自地嘟囔道:“船快來了,應該不會有事。”
“這麼大的陣仗,還能有事就見鬼了。”榮慶瑞放下望遠鏡,冷笑兩聲說,“我看大哥是有點小題大做了。”
兩人既然是“小八股黨”的核心骨乾,自然便是“三大亨”中杜鏞的心腹手下。
葉綽三為人精明鬼道,據說過去曾經在洋人的網球場上當過球童,因此說得一口流利的“洋涇浜話”。
榮慶瑞體格五大三粗,渾身蠻力,早在拜入杜家門下時,便已經是鄭家木橋一帶出了名的流氓惡霸。
若是換成平常時候,碼頭卸貨這種差事,他們早已不再直接參與。
隻是因為最近突然冒出個“斧頭幫”,杜鏞為了穩妥起見,才又將兩人派到碼頭上來監工押運。
聽了榮慶瑞的話,葉綽三卻不敢掉以輕心,反過頭來低聲提醒道:
“瑞哥,還是小心點比較好。今朝夜頭的土貨,是從西南那邊運過來的,貨足價高,萬一出點意外,光是各大土商的保險,公司就要賠不少錢呢!”
榮慶瑞仍舊不以為意,當下便擺手笑道:“大哥已經跟軍警打過招呼了,哪裡還會有意外,阿拉這批貨,誰來也搶不走!”
“嘀——嘀——”
說話間,忽聽江麵上傳來一陣刺耳的警哨聲。
葉綽三立刻拿起望遠鏡,朝遠處的水警船隻望去,卻見船頭上正有人衝岸邊奮力揮動手旗,傳遞接頭消息。
望遠鏡的視界隨即朝吳淞口方向偏移過去,先在漆黑的江麵上飄忽片刻後,最終在一艘火輪貨船的船舷上停了下來。
大火輪滿載貨箱,從外灘的燈影裡逆流而來。
桅杆上的五色旗獵獵擺動,船頭右舷油漆著兩個鬥大的漢字——
“江順號!”
葉綽三放下望遠鏡,轉身朝灘頭附近的青幫弟子高聲吆喝道:“船來了,弟兄們抓緊準備準備!”
一聲令下,二三十個弟兄立刻跳進舢板裡,快速解開碼頭上的繩索,興致衝衝地麵朝江心,翹首以盼。
於此同時,岸邊的武裝押運部隊也隨之引起了一陣騷動。
在場的所有人,個個都是利益相關,眼見著滿船的“真金白銀”迎麵而來,沒有不興奮的道理。
不過,黃浦江淺,除了英租界幾處碼頭以外,像這種大型火輪無法靠近渡口,隻能在江心緩緩航行。
見貨船越來越近,葉綽三便轉過頭說:“瑞哥,我帶人下水去卸貨,儂在岸上小心盯著點。”
“好好好,儂不要再囉嗦了,快點去吧!”榮慶瑞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岸上有這麼多扛槍的兵,還怕什麼!”
葉綽三見狀,不好再去嘮叨,於是便連忙走下引橋,找一條稍大點的舢板跳了進去。
這時候,水警營和緝私營的船隻也如同煙花似的,在江麵上儘速四散開來。
約莫半支煙的工夫,“江順號”悄無聲息地駛到眾人麵前的水域,並在江心下錨,緩緩停穩。
“弟兄們,卸貨啦!”葉綽三站在舢板上招呼道,“動作越快越好!”
“好!”眾人齊聲應道。
言罷,就見十幾條大大小小的舢板,如同群狼爭食一般,朝著江心方向飛快駛去。
火輪上的船隻負責人來到甲板邊緣,俯身跟葉綽三等人接頭,亮明身份,對過暗語,再看四周到處都有軍警護衛,便不再遲疑,立刻差遣船員卸貨。
說是大型貨船,其實也沒多大,甲板也遠遠沒到高不可攀的地步;而且煙土本就不算沉重的貨物,因此裝卸起來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困難。
火輪上的船員用繩索、網兜、跳板等工具,將一隻隻煙土貨箱送到小舢板上,待到裝滿以後,青幫弟子便調轉舢板,火速開往岸邊碼頭,再由其他弟兄將貨箱抬到不遠處的小卡車上,隨後再次返回火輪附近取貨。
何長官的士兵此刻也不再說笑,而是換上嚴肅的神情,目光銳利地環顧四周。
水警營和緝私營也在江麵上環繞著貨船來回巡視。
三金公司的卸貨行動,堪稱是層層武裝,密不透風。
隻是,卸貨的過程並沒有很快結束,船上的煙土仿佛無窮無儘,不斷地順著木板滑進舢板之中。
數量如此龐大的土貨,僅憑三金公司自己,當然遠遠吃不下去。
實際上,其中絕大多數土貨,都隻是由青幫“三大亨”過手擔保,隨後便要走海路運往南北各地。
“江順號”上的這批貨,全都是從西南運過來的川土、雲土,其中不僅有三金公司、“八大潮幫”、“兩大本幫”訂購的土貨,還有很多西南軍閥委托三金公司幫忙“包銷”的訂單,因此出貨量奇大,容不得有半點閃失。
“快點,快點,動作快點!”
葉綽三站在舢板上,拚命催促手下的弟兄抓緊裝卸貨箱。
儘管他自己也不認為有誰能在這種程度的警戒下,將三金公司的貨物劫走,但卸貨畢竟是自己的差事,總是希望儘快完成,以便撇清關係,等到了倉庫裡、或者在運輸途中被劫,那就跟自己無關了。
葉綽三一邊尋思,一邊情不自禁地看向碼頭引橋,隨即大聲問道:“瑞哥,儂那邊都還好吧?”
“哦喲,儂放心好不啦?這邊已經裝好兩輛卡車了,風平浪靜,儂怕什麼嘛!”
由於天色晦暗,路燈熄滅,榮慶瑞站在引橋上的身影顯得格外朦朧,聲音穿過江麵,似乎也有些失真。
“哎,那邊還有多少貨?”葉綽三仰起腦袋,衝火輪上的船員喊道。
船員將一隻煙土貨箱放在木板上,旋即一推,將其“嗖”的滑到舢板裡,抬頭回道:“快嘍快嘍,再有一個來回就差不多了,哎呀,這邊的軍警都是你們的人,我說你催啥子喲!”
“夜長夢多!”葉綽三反問道,“難道不想早點上岸,去大世界裡玩一玩?”
“光想有啥子用嘞,兜裡又莫得錢花,去找年輕的妹子,老子傷不起,去找那些老太婆,老子覺得虧得慌!”
聞言,眾人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了笑,氣氛瞬間輕鬆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