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這樣,尹抱坤才會覺得,自己的餘生並非隻是為了等死。
壞就壞在,他早就已經沒有實權了。
飲了一口茶,老爺子的目光從窗外,轉進屋內,看了看坐在身邊的黑臉膛。
“阿寶,劉生的遺體都安頓好了吧?”
“坤叔放心吧,四眼仔已經托人拿到了遺體,現在正停在我們會館的義莊裡,我親自去看過了。”
尹抱坤點了點頭,臉上的神情儘管談不上悲慟,總歸是有些歎惋。
“可惜了,可惜了,頂好個後生仔,懂得老規矩的人不多嘍!”
黑臉膛無動於衷,悶悶的不說話。
他並不在乎死者是誰,隻關心斧頭幫到底會不會對坤叔動手。
此人麵相凶神惡煞,名字卻很喜慶,叫賴春寶,江湖綽號“黑鬼”,倒不是因為臉黑,而是因為手黑。
賴春寶是打手出身,早年間混跡幫派,隻是個沿街收保護費的小嘍囉。
相比於程茂齡,他能混到如今的地位,除了尹抱坤多年前的賞識以外,全靠自己一拳一腳打出來的名望。
雖說江湖處處都是爾虞我詐,背信棄義,但打手出身的合字,多多少少,總是更能看中“義氣”二字。
斧頭幫若要對坤叔動手,賴春寶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尹抱坤卻仍在自顧自地念叨:“唉,也不知道劉生到底是粵東哪裡人,落葉不能歸根,可惜可惜……他好像還有個師父,叫什麼來著?”
老爺子年歲漸高,記性不好,隻在飯桌上聽過一次譚仁鈞的名字,如今到底忘卻了。
賴春寶低聲勸道:“坤叔,人都已經不在了,還想那些做咩,不如想想該怎麼辦吧!”
“還能怎麼辦?”尹抱坤的語氣格外生硬,“我早就已經講過了,張小林壞了規矩,我是擔保人,理應在江生、王生之前去找他要個說法,他們都不同意,我還講什麼?”
賴春寶搖了搖頭:“坤叔,這事也不能怪他們,如果是彆人還好講,可那是張小林呐!”
“那我就更沒什麼可講的了,江湖亂道,都隻認錢啦!”
“坤叔,你彆看現在沒有動靜,斧頭幫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依我看,你最近還是不要隨便出來了。”
賴春寶好言相勸,沒想到卻換來尹抱坤冷哼一聲。
“阿寶,我倒是寧願王生現在就來找我。”
“這、這是何必呢?”
“本來就是我理虧麼!”尹抱坤沉聲解釋道,“作為擔保人,我失職了,人家如果找上門來,我也沒話可講。我都這麼大歲數了,你讓我東躲西藏,我丟不起那個人。”
“坤叔——”
“不要再勸了,你這幾天也挺辛苦的,你也有生意要照看,就彆繼續在我這裡耽誤時間了,程生講他明天會派人過來,你去忙你的吧。”
賴春寶還要再勸,卻被尹抱坤立馬抬手打斷,看那樣子,似乎已經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老爺子的脾氣,又冷又硬,平日裡素來又是老派作風,隻要認準了一件事,誰都無力勸阻。
賴春寶見狀,也隻好作罷,旋即起身走到窗前,神情警惕地左右看了看,隻見大街上人流湧動,一時間也找不出什麼可疑之人。
然而,正當他要關上窗戶的時候,餘光一掃,卻見街角裡走過來兩個人,歪著腦袋朝這邊望過來。
雙方目光交彙,隻一刹那,那兩人便立刻心虛似地彆過臉,拐了個彎兒,匆匆走遠。
賴春寶眉頭緊鎖——這種情況已經不是頭一次出現了。
他很確信,斧頭幫成員始終都在附近盯梢,隻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對坤叔動手。
如今,他帶人在三友會酒樓看場,還能自信保護坤叔無恙,可問題在於,他自己也有生意需要照看,不可能一直圍著坤叔轉悠。
想到此處,賴春寶不禁沉吟起來。
便在這一晃神的工夫,方才那兩個負責盯梢的斧頭幫成員,就已轉過街角,消失不見了。
賴春寶循著東北方向張望片刻,因找不到人,目光便漸漸眺向遠處的黃浦江南岸。
遙遙望去,一艘貨船火輪正在緩緩靠近岸邊渡口,看那方向,似乎是江山碼頭。
這時節,晚霞燒得正盛,紅彤彤的夕陽照在江麵之上,恍惚間靜如血流成河。
壯觀之餘,平添幾分肅殺氣息。
可惜好景不長,似乎隻是一眨眼的工夫,殘陽便已徹底墜入地平線以西,天色瞬間就變得朦朧晦暗起來。
“嘟——”
渡口邊的貨船火輪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汽笛。
賴春寶循著聲音,舉目遠眺,眉頭不禁微微皺了一下。
卻見渡口引橋處的那艘火輪,明明是一條貨船,可船上卻又似乎搭乘著二三十名乘客。
粗略一看,卻見那幫人個個身穿黑色西服套裝,風衣禮帽,黑壓壓摩肩擦踵,恰似層層墨雲席卷而來。
賴春寶抻長了脖子,正要細看時,天色驟暗,而那些商團模樣的乘客,自然也隨之模糊了身影。
……
……
租界外灘,江山碼頭。
趙國硯手提行李箱,將帽簷兒壓得很低,帶著二十四個弟兄緩步走下引橋。
楊剌子跟在最後,麵色有些難看,在引橋上朝江水裡吐了幾口,竟是有些暈船。
末了,他走到趙國硯身後,叼上一支煙,擦火點燃,深吸了一口,掃視外灘大道上的洋風建築,但見四處華燈熠熠,密如繁星,小汽車飛馳而過,令人目不暇接。
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當真是溫柔富貴之鄉,這般繁華氣象,舉國上下也無出其右。
不過,眾弟兄見了,卻並無多少感慨。
隻有楊剌子罵街似地讚歎了一句——
“哦,原來這他媽的就叫十裡洋場啊!”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