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和從未見過孫原這般模樣,他又是一怔,愈發猜不透許劭話中意思。
許劭,不過是一位陌生的名士,孫原在太學中那一來一回儘顯風範,他還以為天下名士皆不入他眼中了。
可今日的孫原,在許劭麵前,太失態了。
許劭依然一副清風拂麵模樣,又是搖搖頭
“公子……定要許劭點明麼?”
“公子天資不差,可一個‘情’字鎖住了公子的心神,既放不下,便不能放下。”
一個情字,直入孫原心底。
劉和霍然明白,他想起了那個素衣的女子——孫原為何如此輕描淡寫於帝都的一切,因為他心有所屬,心有牽掛,哪裡又有多少心思去麵對這詭譎局勢?
他本以為孫原早已運籌帷幄,卻不料孫原與他一樣,將整個雒陽城看輕了。
他望向許劭,這個人,深不可測。
再轉頭望向孫原,卻不知何時,這位紫衣公子已垂下了頭,瞧不見他臉上神情。
淮陰城外,心然抱著他,兩個人的身體都已漸漸冰冷。
人間大雪,天地飛白。
從那一刻開始,他便以為,這天地人間和那冬雪一般,寒涼透骨。
他本是體會過人間絕情的人啊,他的心早已隨著那年的冬季冰封在淮陰城外那一片大雪中。
他的心,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溫和柔軟的呢?
“哥哥——”
“想我麼?”
“哥哥!”
“哥哥!”
……
聲聲呼喚,在他的腦海裡旋轉,邙山裡、藥神穀中,那個素衣長發的女子,雪中撐著傘,衝他笑語盈盈……
“雪兒……”
他突然笑出聲來,聲音已轉回了純澈“先生知我心結,亦當知道,孫青羽心意已決。”
“我來帝都,隻因為我有要守護的人。若有鑄劍為犁之心,須有平複刀劍之力。孫原此時掌中有劍,便已足夠。”
他的聲音聽似清淡,在二人耳中卻如此斬釘截鐵。
他的劍,不隻是手中的劍,更是一柄權力之劍,他有袁渙、射堅、臧洪、桓範這樣的名門之後,有華歆這樣的當世名士,更有袁滂、劉和這樣的盟友,他們的背後是當今天子,是大漢皇族,是正在崛起、膨脹、準備奪取大漢權力的聯盟。
他出藥神穀的那一刻,便決定握住這柄劍。
許劭又是一聲輕歎,他望向孫原,目光卻穿過他身側,落在孫原身後案幾的劍匣上。
“公子,輕畫、淵渟,皆是《評劍譜》上的名劍,劍是君子之器,皆有靈性,你是雙劍的主人,可知道劍心何在?”
紫衣公子微微而笑,映在許劭眼中,似是自信,又似自負——他便安然坐在那裡,卻與當年的一道人影,無限重合。
他指向自己的心口
“劍心在此。”
“護一人,與護千萬人,並無不同。”
許劭的眉心緩緩蹙起,他知道孫原固執,卻不曾料到竟是如此誌堅而不可奪。
孫原像極了一個人,一個曾經無比熟悉的朋友。
他緩緩摘下腰間配劍,雙手捧起,安放在身前案幾上,目光在劍鞘上流轉,突然問道“公子,可否能聽許劭講一個故事。”
孫原目光儘處,亦是那柄劍,一柄古樸的長劍“先生請明言。”
“此劍名曰‘天機’,與‘玄機’‘神機’並稱‘道學三劍’,意為道家學術藏有天機,並列於老子配劍‘清靜太極’與莊子配劍‘逍遙步皇’之下。”
他望向孫原,緩緩問道“公子可知,在許劭之前,這柄劍的主人是何人?”
孫原蹙眉,他自然不知,便是劉和亦不知,自孝武皇帝獨尊儒學之後,三百年來道學式微,天下已無多少人能再了解這道家名劍了。
“它的前任主人,堪稱學究天人,其不論武學、醫學、道學皆為當世冠冕,被譽為三百年來道學第一人。”
劉和與孫原瞬間對視一眼,兩人同時想到一個人,一個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一代高人,真正的高人。
“道學三宗,蜀中玄機閣,江東神機宗,還有中原的天機台,於當年大將軍梁冀被殺時彙聚於楚地章華台,共以占卜之術測大漢未來百年運勢,結果天象大變,天雷落下,占卜被強行中止……”
“天象?天雷?”
劉和啞然失笑,“此不過神話而已,怎有可能?”
他的笑聲不過隻是一半便已笑不出了,他看見了許劭淡然的神色——這樣的人,會說假話麼?
許劭並未理睬劉和,隻是自顧自地說著
“那個人站在天雷所擊之處,奮力向天怒吼,傲然將此劍插入腳下,揚長而去。”
“公子——”
“可知為何?”
這是第三次許劭直視孫原的眼睛。
那個人,和眼前這位紫衣公子幾乎一模一樣,即便是麵容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當年當日、今日今時,又何其相似?
孫原的手放在案幾上,捏著杯盞光滑的外壁,杯中茶水清澈,倒映著他的容顏,隨著茶葉在杯中輕輕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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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答案,卻不知道怎麼說。
浩浩天道,是古往今來多少人的信仰,當這份內心所堅守的公正、道義終有一天崩塌的時候,人的選擇隻有兩種,要麼死,與自己的信仰同生共死;要麼逆天,與這個背離了自己的信仰生死相搏。
當年的那個人,也曾為大漢的萬千黎民作生死相搏,可他終究對所謂的天道的絕望了,他決心做一個逆天改命的人。
劉和在一旁,沉思許久,猛然抬頭道
“張角?!”
許劭點點頭,張角,正是張角,統領數百萬太平道教眾的太平道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