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處暑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第一章 處暑(1 / 2)

蘆葦根的汁水有幾分清甜味,李嶷折了幾枝嫩的,彎腰在湖水裡淘洗乾淨,放進嘴裡不緊不慢地嚼著。行軍一個多月,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十幾場,他曬得更黑了,也更瘦了一些,因為吃不飽。孫靖謀逆,弑帝及諸王、王孫,鎮西軍素來依靠朝中供給的甘涼糧道,自然斷絕,軍中連傷兵亦隻得一日兩食。李嶷雖辭了太子監國之位,但仍舊被裴獻等鎮西諸將奉作平叛元帥,統率鎮西軍,號令天下兵馬勤王。縱然身為主帥,他也同鎮西軍最尋常的士卒一樣,每日吃著摻著麩皮的粗糧,睡在墊著乾草的地上。

李嶷一邊嚼著蘆根,一邊慢條斯理地問:“崔家的人還在相州?”

“是,派去送信的人已經回來了。”裴源語氣中透著不滿,“回信通篇的胡扯,說什麼替十七皇孫殿下守相州以策萬全,至於軍糧,更推說沿線州郡皆被孫靖所獲,顆粒無存。十七郎,崔家父子不可信,崔倚自在幽州恃兵伺機不說,又派他兒子崔琳打著勤王的旗號領定勝軍南下。什麼勤王,明明是抱著不臣之心。這幾個月來,那崔琳帶著定勝軍,連占緊要之地,到了相州後卻按兵不動,分明是要待我們與孫靖分出個勝負,好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李嶷拔出口中蘆根的渣滓,卻問了一句閒話:“聽說崔倚隻此一子?”

“是,”裴源不由恨恨地,“此子狡黠,不可輕視。”

李嶷輕笑了一聲,說道:“崔倚隻此一子,卻放心讓他領兵南下。而這位崔公子一路勢如破竹,攻城略地,孫靖的人都擋不住他,可見極難應付。”他毫不在意崔家父子的不忠與涼薄,漫然道:“崔家如此立場,也是意料之中。當務之急,咱們還得好好絆住庾燎大軍,便由我做餌,把庾燎逗引出來吧。”

“不行!”裴源脫口說道,“這如何使得,還不如我打著元帥的旗號,扮成是你……”

李嶷將一根雪白的蘆根遞給裴源,見裴源搖頭拒絕,便放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嚼著:“庾燎那個老滑頭,跟著孫靖多年,最是刁滑不過,你打著我的旗號扮成是我,如何騙得過那個老狐狸?萬一他稍覺不對,咱們可就功虧一簣了。”

裴源還要分辯什麼,李嶷抬頭,看了看天上舒展的薄雲,悠然道:“如今是萬事俱備,就等一場好雨了。”

裴源咬牙道:“這般行事,未免太險了。殿下,末將還是覺得不妥。”他與李嶷同在鎮西軍中多年,雖是同袍,亦如兄弟一般,平素隻喚李嶷作“十七郎”,今日用到“殿下”這個稱謂,卻是表明身份和立場了。

李嶷渾不在意:“兵者,詭道也。我知道此計凶險,但若非如此,怎麼能絆住庾燎數萬大軍。不絆住庾燎,難取焉州,到時候全局崩壞,崔家又在一旁虎視眈眈,再難一救。”

道理裴源都明白,但他隻是不甘心:“大將軍若是在此,絕不能允。”

李嶷卻是一笑:“大將軍臨走之前,囑咐過你什麼?”

裴源頓時噎了一噎,裴獻率大軍出發之前,囑咐他好好聽李嶷的吩咐——這是自然,上下之屬,君臣之分,他當然該聽李嶷的。

李嶷笑眯眯安慰似的說道:“再說,你要領著人先接戰,一樣是有極大風險的。”

裴源不由苦笑:“你若是有半點閃失,我爹定然第一個就砍我的頭,天下沒有比這更大的風險了。”李嶷拍了拍他的肩,輕笑一聲:“你就放心吧,我絕不會讓大將軍砍了你的腦袋。”

裴源嘀咕,成天跟著你提心吊膽,還不如被我爹砍腦袋呢。抱怨歸抱怨,當李嶷再次將嫩生生的蘆根遞過來時,他還是接了,咬了一口,嚼著頗有幾分清甜之味。他抬頭也如李嶷一般看了看天上的薄雲。已近初秋時節,午後的太陽早已不如暑天猛烈灼熱,裡泊是方圓百裡的大澤,放眼望去,無邊無際浩瀚的蘆葦蕩,何止千頃萬頃。蘆葦的葉子被風吹得刷刷作響,蘆叢間隙裡是映著日頭的湖水偶爾一閃的波光。他在心裡慶幸地想,幸好最近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總能多些時日預備那一戰。行此凶險之策,當然預備得越萬全越好。

不等他一個念頭轉完,隻聽李嶷打了個呼哨,老鮑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笑嘻嘻牽著三匹馬,將韁繩交到他們手中,彎腰提起一大捆蘆根和嫩生生開黃花的水草,另一隻手裡,卻拎著四隻兀自撲騰的野鴨。

裴源不由笑道:“好家夥,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到處都是陷人的沼澤,也不敢亂走,你竟然還逮到四隻野鴨。”

老鮑笑道:“帶回去煮湯,大夥兒加餐。”

李嶷已經翻身上馬,笑道:“你放心,老鮑在哪兒都能找到好吃的。”老鮑將那一大捆蘆根水草牢牢係在李嶷鞍後,那四隻野鴨也用葦葉擰成的細繩綁好,自己拎了,上馬放在鞍前。三人小心地沿著來時做記號的路徑,馳馬回紮營之處。

四隻野鴨到了晚間,和那開黃花的鮮嫩水草一起,煮了幾大鍋湯,每個鎮西軍將士都分得了半碗,雖隻有半碗,好歹也算沾了葷腥。野鴨肉燉得稀爛,連皮帶骨都撈起來分給了傷兵。還有蘆根也洗淨分發下去,聊作點心,這一頓便算得十分豐美了。

起了更,李嶷照例去巡營,老鮑跟在他身後,等看完了各處,正往回走,老鮑突然鬼鬼祟祟問李嶷:“咱們是不是又要誘敵去?”

李嶷也不瞞他:“庾燎帶著三萬人,氣勢洶洶移師涼州,再加上涼州本就有的一萬多駐軍,試圖將咱們鎮西軍堵死在甘涼道外。裴大將軍去取焉州,這裡無論如何得牽製住庾燎,可滿打滿算,咱們也就六千多人,庾燎又是跟著孫靖征屹羅的老將,要是打硬仗,隻怕沒多少勝算。”

“所以你又打算拿自己當釣魚的那個香餌?”老鮑眼睛骨碌碌,盯著李嶷。

李嶷輕描淡寫地說:“那可不,我可是皇孫、平叛元帥、鎮西節度使,孫靖手下那些大將,哪個不想拿住我,好掙這潑天之功。”

聽了這一長串頭銜,老鮑不由撇了撇嘴。李嶷十三歲就到牢蘭關,跟初到軍中的士卒一般無二,冬天到牢蘭河上砸冰取水,夏天在臭氣熏天的羊圈裡鏟糞,壓根無人知曉他是皇孫。後來最為艱險的,是深入大漠去探黥民的王帳,數百騎兵橫穿大漠,最後隻餘李嶷在內的十來人摸到單於帳前,力戰後剩了兩名老兵一傷一殘,還是李嶷奮力帶著他們一齊活著回來,從此李嶷便是公認的鎮西軍中最好的斥候。凡是最艱險的刺探軍情,李嶷總是自告奮勇前往,由此軍功累積,直到需得追封三代的時候,眾人方才知曉,他竟然是皇帝之孫,梁王之子。但鎮西軍上下,儘皆膺服的乃是軍中赫赫有名的“十七郎”,至於他是不是皇孫,那又有什麼打緊?

老鮑借著月色,上下打量李嶷,歎了口氣:“跟著你這香餌,自打出了牢蘭關,我一天安穩日子都沒過過。”

李嶷忽然起疑:“你又乾什麼虧心事了!”

“沒有!你彆瞎說!”

李嶷一伸手,就把想要開溜的老鮑提著後領抓了回來,另一隻手快如閃電探進老鮑懷裡,摸出一個熱乎乎圓溜溜的東西,居然是一枚已經煮熟的野鴨蛋。“還有呢?”李嶷板著臉問。“真的沒有了。”老鮑嘀咕著,卻明知李嶷不肯信,隻好愁眉苦臉又從腰帶裡掏出了三隻野鴨蛋,“小祖宗哎,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

李嶷看了看那四枚已經煮熟的野鴨蛋,說道:“我送去傷兵營裡。”

“我成天跟著你這個香餌出生入死!”老鮑氣得直嚷嚷,“自打出了牢蘭關,哪一天吃飽過?你就不能讓我留點體己嗎?”

李嶷遙遙擺了擺手,頭也沒回,徑直朝傷兵營走了。

秋雨連綿細密,澆在甲胄之上,漸漸浸潤了牛皮,使盔甲都變得沉重起來。道路泥濘,馬蹄滑濕,輜重大車動輒陷入泥淖,需得十數人墊土推行。對於數萬大軍而言,在這樣的天氣裡行軍,再艱難不過。

隻是不論多艱難,大軍每日需行七十裡,庾燎多年征戰,怎會為此動容,此時他騎在馬上,隻覺得曾經受過箭傷的左腿無比酸痛,甲胄被細雨浸透,寒意又透過數重衣裳,濕衣貼在肌膚之上,觸及舊傷,更是難耐。庾燎卻並無半分神色顯露。他看了一眼隨在後方的心腹郎將梁渙,梁渙立時會意,打馬上前聽令。

“埋鍋做飯吧。”庾燎下令,“下雨天寒,吃點熱食,大軍再過峽口。”

梁渙大聲傳令,立時中軍派出十餘騎,各執令旗四散傳令。數刻之後,大軍有條不紊緩緩停下,各部派出炊伕,準備生火做飯。庾燎翻身下馬,卻大步朝山脊上走去,梁渙等十餘個心腹的郎將、校尉連忙上前簇擁,跟隨庾燎爬上山脊,觀察地形。

大軍行進的道路自然是遊騎早就哨探好的,此時放眼望去,隻見大隊士卒依山而坐,埋鍋造飯的炊煙初起,和著雨霧,方自嫋嫋。數以萬人的大軍,暫停休整時卻肅然寂寂,各自有方,偶爾隻有一兩聲馬嘶傳來,饒是素來治軍極嚴的庾燎,也忍不住微微點了點頭。

正在此時,忽見一騎,從東北方向疾馳而來,雨中縱馬,來勢卻是極快,可見騎手騎術頗佳,轉瞬即至軍中,梁渙早已認出是早先放出去的哨探,必是偵得緊要軍情。

果然,哨探匆匆上山來報,小隊遊騎本來護衛著炊伕去河邊取水,不想正巧撞見河對岸也有人取水,看服色竟是鎮西軍的人,對方猝不及防,狼狽而逃,遊騎便一邊派人騎馬渡河去追蹤,一邊遣人回來向大軍報信。

庾燎兀自沉吟,梁渙便說道:“燎帥,讓末將帶著人去追吧。”

早先偵得裴獻帶著鎮西軍大部南下,據說留下其子裴源帶著後營傷兵,亦為鎮西軍的後路,這一小股鎮西軍,說不得正是裴源。

庾燎素知梁渙是個謹慎妥當之人,當下便應允了。梁渙帶著三千輕騎追了半晌,與那股鎮西軍短兵相接,鎮西軍不敵而走。梁渙追上去本欲將其擊潰,不久卻發現其中的蹊蹺,連忙遣了快馬回報庾燎。

“不僅有裴源,還有李嶷?”庾燎麵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是!”遣回來報信的哨探語氣中透著欣喜,“因茫河水淺,梁將軍一直擔憂裴源從茫河逃走,所以在河邊布下埋伏,不料裴源拚死抵抗,毫無逃退之意,梁郎將心中疑惑,便暗中遣人從下遊渡河偵探,發現竟然有一隊人馬藏在對岸山間,那隊人馬甲胄精致,皆攜良弓,看服色配置,明明乃是裴獻親衛,所護衛者,必是比裴源更為要緊,所以裴源才拚死不退。”

庾燎身邊的諸將無不動容。在京的諸王及王孫皆被戮,太孫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李嶷不僅是寥寥僅存的皇孫之一,而且被鎮西軍奉作主帥,以號令天下兵馬勤王,就連出幽州的崔家定勝軍,都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李嶷乃是名義上的主帥。如果能生擒了他,或者將他擊殺,鎮西軍和勤王諸師便不足為患了。庾燎很快下了決心:“全軍拔營,渡河去追李嶷。”

“得令!”諸將轟然相應,迅速整頓大軍拔營追擊出去。茫河水曲折蜿蜒,卻是淺淺才沒過馬蹄。大軍渡河之後不久,果然追上鎮西軍的一小股人馬。雙方交戰,鎮西軍雖然奮勇,但到底人少不敵。這一隊鎮西軍不僅甲胄鮮明,而且弓箭利害,確實並非一般士卒。

梁渙早就已經探得清楚,此時甩開裴源的糾纏徑直與大軍彙合,自是精神振作,親自來稟報庾燎:“燎帥,這些人都配了三馬,又攜帶勁弩,必是裴獻留下護衛李嶷的親衛。”庾燎亦看得明白,見對方雖然且戰且退,顯然陣形未散,便點了點頭,說道:“今日切不可放走他們。”

鎮西軍這隊人馬仗著一人三馬,弓箭厲害,所以退得極快。庾燎乃是用兵老到的宿將,親率大軍,緊緊追在其後。追了不過三四裡,天上烏雲翻滾,雷聲隆隆,綿綿細雨卻驟然變得雨點密集。庾燎並沒有遲疑,大軍在雨中固然行進艱難,但李嶷所率亦皆是輕騎,遇雨馬蹄打滑,更難行進。隻見天空一道道猩紅的閃電劃過,不一會兒,就下起瓢潑大雨,雨澆得人直睜不開眼,百十步外,更是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梁渙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道:“燎帥,要不大軍暫停,我且帶幾千輕騎去追吧!”

庾燎聽著雨聲隆隆,便如瀑布一般,天地之間全都是牛筋般白晃晃的雨,雨水砸向人的頭上、臉上、身上,軍中諸人雖都穿著油衣,但頃刻之間,連裡裳都被這大雨澆透了。庾燎搖了搖頭,說道:“聽說這李嶷用兵有些章法,隻怕他有些詭計,還是全力以赴,不要讓他逃脫。”

由此一氣又追出五六餘裡,隻見路邊皆是跑脫了力的馬兒,三三兩兩,被棄在雨中。庾燎帳下諸將都是宿將,知道如此大雨,李嶷一方也不得不棄馬了。而此時另一隊鎮西軍,卻忽地從山間殺出,仗著伏擊地勢和一股悍勇之氣,不管不顧,拚命試圖阻止庾燎大軍對李嶷等人的追擊。

庾燎毫不理會,隻留下一小隊人馬應付這股滋擾的鎮西軍,親率大軍,仍舊追擊李嶷而去。又行得裡許,雨勢漸緩,遙遙可見李嶷等人慌不擇路,竟然縱馬逃進了茫河河道之中。蓋因茫河兩岸皆是山石,嶙峋難攀,而茫河素來水淺,雨後雖然河水渾濁,卻仍隻沒過馬蹄而已。李嶷等人順著河道,反倒可以縱馬,隻是逃得狼狽無比。庾燎帳下諸將見此情形,不由精神大振,知道今日必勝,說不得可生擒這位皇孫。

又追得二三裡開外,河道轉了一個大彎,水勢愈發緩慢,此處地勢平坦開闊,地上積水過膝,四處草木都浸在茫茫一片渾濁的積水中,騎馬已經不利於行,遠遠便能看見李嶷等人棄馬,涉水逃進草木深處。縱然如此,庾燎仍舊是老成持重,點了兩名將領,分彆率著兩萬人,一左一右,沿著山腳如鉗包抄,自己押了中軍,緩緩逼近,準備三麵合圍。哪怕李嶷真有伏兵,這三萬人踏也能踏平了。

庾燎所率的萬人淌著沒過小腿肚的水,方行了裡半,因著地勢開闊,遙遙已經望見左右兩軍的旌旗漸漸合圍,眼看將李嶷等人藏身之處牢牢圍住,庾燎忽然隱隱覺得不對——沙場宿將對於危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他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忽見遠處長草搖動,想必是李嶷等人眼見大軍合圍,無路可逃,隻得又從草中鑽了出來。鎮西軍眾人儘皆泥水狼藉,卻仍舊簇擁著李嶷退到一個圓坡之上。那圓坡高不過數丈,方圓也不過幾十丈而已,堪堪可立百人。此時三萬大軍步步逼近,相隔不過三百餘步,而李嶷身邊一個鎮西兵卒服色獐頭鼠目的胖子,對著庾燎大軍指指點點,似在與李嶷分說什麼。

庾燎頗沉得住氣,不理不睬,親自押著大軍緩緩前行,就如同不曾看到立在坡上的李嶷諸人一般。

佇立於坡上的李嶷不由讚歎:“陣法嚴謹,不愧是老將。”

庾燎眼裡的那個獐頭鼠目的胖子——老鮑便斜睨了他一眼,說道:“這麼近,他若是令輕騎衝鋒,一瞬便可至眼前。”

“他不會衝鋒的。”李嶷淡淡地,十分篤定,“他一定覺得有詐,所以推兵緩緩而行,能活捉我固然好,若是不能,待得再近些,用強弓將我射成刺蝟,那也不錯。”

老鮑眯起眼,看了一眼漸漸逼近兩百餘步外的庾燎大軍,說道:“這麼近,彆說強弓了,尋常弓箭都能射得中了吧。”

李嶷道:“下雨弓弦濕軟無力,他八成再近些才會用箭。”李嶷極目望去,隻見遠處山梁上空空如也,便道:“咱們得再拖延一會兒。”

老鮑心中焦急,卻不好說什麼,隻道:“要不我帶人上前去,射他幾箭?”

李嶷搖了搖頭,卻說:“把我的旗幟打出來。”

老鮑無奈,隻得打了個呼哨,身後的趙六便從懷中取出旗幟,綁在旗杆之上。老鮑牽過馬來,趙六便站在馬背之上,高高揮起這兩麵大旗。雨雖停了,風卻未息,兩麵旗幟瞬間便在風中獵獵揚起。

庾燎眯著眼睛,看了看那兩麵大旗,一麵玄底繡金,乃是“平叛大元帥”幾個燦然大字,另一麵玄底赤邊,迎風獵獵,卻是“鎮西”兩個大字,乃是鎮西軍的軍旗。

李嶷遙遙大聲質問庾燎:“庾燎!你本是庾侯之後,你庾家世受國恩,孫靖謀逆,你竟然攀附逆賊,賣主求榮,今日逼迫我至此,就不怕為天下人唾棄嗎?”

此刻兩軍相距已近,李嶷這般大聲言語,對麵庾燎及諸將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庾燎眉毛微微一抖,卻是沉默不語。

李嶷見他不答,便又冷笑道:“孫靖弑殺先帝、先太子,並諸王、王孫,犯上作亂,罄竹難書!孫靖許你什麼榮華富貴?你本是庾侯之後,卻甘為亂臣賊子,這般作為,就不怕死後難有顏麵去見地下的庾侯嗎?”

梁渙見此情狀,早按捺不住,打馬上前喝道:“不要在這裡蠱惑人心!先帝被奸臣蒙蔽,大都督差點為奸佞所害,就是我們燎帥,也被奸臣陷害,被下在獄中數載,幾乎身家性命不保!”

梁渙咬牙道:“萬壽宴上,是楊銘為首的奸臣發動宮變,挾持先帝,矯詔要殺大都督,大都督為救先帝,誅殺奸臣,寡不敵眾,身受重傷,惜未救下先帝及太子、諸王……”

李嶷見他如此這般顛倒黑白,倒也並不生氣,沉聲道:“既然你家孫大都督是個絕頂的忠臣,救不了先帝及太子、諸王,那你們今日為何率大軍逼迫我至此?”

梁渙笑道:“今日率人至此,正是想護送皇孫殿下回京麵見大都督……”李嶷聽著他滿口胡扯,眼角餘光早就瞥見遠處山梁上終於豎起一棵枯樹。李嶷便知時機已至,心中大定,卻不再理睬梁渙,嘴上又逼問一句:“庾燎,今日你就是要殺我嗎?”

庾燎終於抬起眼睛,沉沉地看了李嶷一眼,卻並未答話。

李嶷再不言語,卻拿起弓來,對著庾燎便是一箭射出。他臂力驚人,這一箭來勢極快,幸得庾燎身邊親衛早有預備,舉著盾牌齊齊遮在庾燎身前。這一箭便射在了盾上。梁渙早就轉頭去看庾燎,庾燎麵沉如水,瞧不出任何喜怒,隻是深深點一點頭。梁渙會意,便親自打馬引兵上前。

大軍步步逼近,直到百步之外,方才下令箭上弦。弓弦雖浸飽了水,這麼近開弓,卻是定然無礙的。李嶷不慌不忙看著四麵八方黑壓壓圍上來的大軍,就手折了根葦管,含在口中。老鮑及鎮西軍千餘將士,亦是如此。他們含著葦管,深深吸了口氣,從草叢中摸索出早就預備好的繩索套在腰際,俯身紛紛涉水而行。

庾燎的心猛然一沉,隻聽隱隱傳來沉悶之聲,仿佛遠處山間又是雷鳴。戰馬紛紛嘶鳴,不安地試圖掙脫韁繩,梁渙的坐騎更是打著圈,引得梁渙喝止不已。很快,所有人都明白了戰馬為什麼不安,那隱約的轟鳴根本不是雷聲,是洪水,是山間的洪水奔流而下。

庾燎即刻大聲下令,中軍倉促的吹響號角,正在合圍的大軍聽見號角,令行禁止,沒有片刻猶豫即刻後撤,縱然如此,竟然也來不及了,起碼庾燎親率的中軍諸部是來不及了。此處地勢開闊,洪水從山間各處彙聚,一瀉而下,奔騰之勢何其驚人,瞬間即至,洪水挾裹著泥沙山石翻湧而來,中軍頓時被衝得人仰馬翻,許多兵卒壓根兒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即被洪水衝走。

這下子事發突然,諸親衛拚力護衛庾燎往山邊退去,但洪水之勢委實驚人,原本淺淺才沒過馬蹄的茫河,不過瞬息便成了洶湧翻騰的大河,難以涉渡。忽然山口泥沙激起,原來是渾濁的泥水裹著足有半間屋舍般巨大的山石翻滾著朝眾人撞過來。眾人驚呼不及,但儘皆被洪水衝得站立不穩,哪能閃避。電光火石之間,幸得一名親衛奮力促馬,硬生生連人帶馬擋了一擋,令庾燎堪堪避過山石,但那名親衛旋即被山石撞倒,身子一晃便落入水中,庾燎本想勒馬回身相救,卻見濁浪滔滔,那名親衛早就不知被水衝到了何處。庾燎這一停,又差點被洪水衝走,幸得梁渙拚命挽住韁繩,又帶著諸多親衛一起圍擋護衛,方才令庾燎連人帶馬在水中掙紮站穩。

庾燎舉目張望,隻見下遊原本計劃合圍的左右兩軍雖然聽聞號角倉促後撤,但原本合圍之勢已成,那兩軍絕大部分兵馬已經行至下遊河道中,擺出重重鉗形的大陣,故而聞號角之聲後雖極力撤向岸邊,但洪水轉瞬即至,除了絕少數人因靠岸較近,狼狽逃至岸上之外,大部分人馬卻如同中軍諸部一般,悉數被洪水衝走。庾燎不由心中一歎,部下兵卒雖勇猛,但皆出身北地,絕少能通水性者,這一次被水淹三軍,隻怕凶多吉少。

那梁渙既死死挽住庾燎韁繩,此時急切勸道:“燎帥,還是先上岸再收攏諸部!”庾燎如何不知他所言乃是當下最佳之策,立時打迭精神,在親衛護送下,奮勇向岸邊涉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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