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處暑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第一章 處暑(2 / 2)

山間下泄的洪水之勢越來越大,河水暴漲,每過一息,水勢又洶湧幾分。那山岸本就遙遠,此刻更覺遙不可及,眾人雖苦苦護衛,但奈何水勢越來越猛烈,不及掙紮到岸,諸親衛便接連被衝走,最後庾燎亦被洪水衝走,所幸不曾落馬,隻是連人帶馬在水中沉浮。梁渙見主帥被衝走,心中大急,但也無可奈何。兩人在水中掙紮浮沉,皆被衝出去裡許,一直被水衝過了李嶷等人適才立足的圓坡。等浪頭過去,洪水之勢稍緩,庾燎終於能控住馬,馬兒掙紮站起,庾燎忽覺落蹄之處軟綿綿的,他不由心中一突,放眼望去,隻見方圓數裡之內,兵卒四散,到處仍是一片渾黃的濁水,不少兵卒深陷在深深的泥淖中,掙紮不能站起。不遠處,隻見梁渙捉著韁繩,借著馬之力,勉強掙紮著站起,卻不過片刻淤泥就陷沒到膝上。

庾燎背脊上不由冒出一層冷汗,知道已經被洪水衝入了裡泊。裡泊浩浩湯湯百餘裡,水草豐茂,卻是出了名的凶險之地。這種大澤,晴日裡看上去平滑如鏡,實則漩渦暗流,湍急莫測,無法行舟,更無法涉渡。最要命的是大澤方圓數裡全是泥沼,不論飛禽走獸,人馬車輛,一旦誤陷其中,便是緩緩而沉,連神仙都救不得。今日大雨,四處皆是渾濁積水,目力所及,壓根就分辨不出原野水澤,沒想到大軍竟被李嶷誘入此等凶險之地。

庾燎雖心中焦慮,仍是十分鎮定,回頭瞧準了不遠處水麵上豎著的根根蘆管,知道那是李嶷等人透氣所用,大聲下令對著蘆管放箭。梁渙率先反應過來,挽弓而射,陷入泥沼的士卒們雖略有慌亂,還是依令引弓。稀軟的爛泥漸漸湧到了大腿,箭支仍舊如雨般落下,箭支深深射入泥水中,終於有一簇簇鮮血透出泥麵。

李嶷等人攀著腰間的繩索往後退,退得數十步,繩索繃直,乃是接應的人正在用力將他們拉回。泥沼吸力驚人,稍有不慎他們就會被吞入泥水,李嶷閉目屏息,配合繩索用力,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李嶷伸手摸索到堅硬的棧橋,那是鎮西軍預先搭在泥沼中的,此刻早已經被淹在水下尺許。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泥,爬上棧橋一看,隨自己投水含葦管而退的士卒已經被拉回來了大半。每個人全身上下都糊了一層泥,渾如泥人一般,有人為箭支所傷,鮮血便順著身上的泥水往下淌,還有人不幸傷重,被拉到棧橋之上之時已沒了氣息。李嶷匆匆四處張望,並未瞧見老鮑。

庾燎早已經看得分明,大聲鼓舞陷在泥中的兵卒將士往棧橋去。隻要爬到棧橋之處,必然就可脫險,但隻得數步,每個人都陷得更深,越用力就陷得越快。不過一炷香工夫,泥濘混著雨水,已經到了所有士卒的腰際。此刻,僥幸逃生至山岸之上的左右兩軍,大約還有兩千餘殘兵,眼見主帥被陷,拚力各自從夾岸兩側,朝此處彙聚援救而來。

李嶷坐在棧橋上,回頭看了看正朝此處彙聚的敵軍,又將臉上泥濘抹了一把,舉目四望,幾乎每一道繩索皆已收回,唯獨不見老鮑,便咬牙接過弓箭,下令迎敵。

庾燎所屬部將皆是大破屹羅的百戰之卒,此時雖然絕大部同袍被水衝走,主帥又遇險,卻是並不十分驚惶,尤其靠近棧橋岸邊這一側的千餘兵卒很快趕到,在幾位郎將臨時指揮之下,很快就擺出陣列,朝著棧橋衝鋒而來。

卻說陷在泥沼中的庾燎雖焦急,但仍未失措,見殘部彙集相援衝鋒,知機不可失,且自己身邊還有不少士卒,隻是皆陷在泥沼中難以動彈,當下大呼一聲:“梁渙!”

梁渙聞聲奮力相應,庾燎看著這個追隨自己多年、無數次跟著自己奮力拚殺沙場的部下,咬牙道:“搭人橋!”

梁渙聞言,卻是毫不猶豫,大呼一聲:“得令!”自己當先從陷在泥中的馬背上躍起,撲向不遠處一名士卒。落入泥中之時,便趁勢抓住那名士卒的手,又奮力呼喊傳遞適才庾燎所發的軍令。他本為庾燎心腹,既以身作則,便有無數士卒,無畏生死,各種掙紮著,設法聚攏相攜相挽。

而棧橋之上,李嶷壓根不理會陷在泥中的庾燎諸人,親自領了善射的弓箭手,舉了盾,卻是穩穩守住了棧橋橋頭。一直等到那些兵卒衝到眼前百步,敵人稀稀拉拉的箭支撞在盾上,李嶷這才一聲令下,帶著弓箭手齊射一輪,便迅速退後,卻有另一列弓箭手,早就搭好了箭,又一輪齊射,如是再三,雖是弓弦濕軟,卻也箭矢如雨,立時便射殺百餘人。

而另一側岸上殘存的千餘兵卒,此時雖也趕到,但明知水中皆為泥沼,無法泅渡,隻得在岸邊喧嘩鼓噪。

數輪齊射之後,還是有不少兵卒在一名郎將帶領下衝到了棧橋橋頭,李嶷毫不遲疑,拔刀迎敵,雙方隨即肉搏廝殺起來。那名郎將看李嶷身形高大,又是指揮之人,當先一刀,就朝李嶷劈去,不想李嶷身形一閃,這一刀便劈了個空,自身卻是破綻大露,隻覺肋下一涼,已經被李嶷一刀紮進甲下。那名郎將眼睜睜看著鮮血從自己甲片間噴出,拚力舉刀又朝李嶷砍去,李嶷已經一腳踹在他膝上,這名郎將便被踹得仰麵跌下棧橋。兵卒親眼見得郎將轉瞬被殺,士氣不由一滯。另一側岸上的庾燎殘部,見此情形如何還按捺得住,明知下遊皆是泥沼,便在另一名郎將的帶領之下,遠遠朝著上遊奔去,試圖找到水淺之處渡河而援。

卻說那泥沼之中,雖十分艱難,但兵卒甚多,梁渙等人終於組出一道人橋來,雖然這麼一動彈,搭橋之人皆在泥中陷得更深,稀泥已經沒齊到胸口,但人人奮勇,臉上並無多少畏色。

庾燎本騎在駿馬之上,此刻馬亦陷入泥中大半,隻有脖頸還露在外麵。他咬牙用短刀紮入馬股,那馬兒壯碩神駿,奮力一躍,掙紮著跳起來數尺,但落蹄之時,便沉得更快。庾燎毫不理會,借勢一撲,卻是穩穩站在那人橋之上,頓時回手,從淤泥中拉起梁渙。那些散落於人橋周圍的兵卒相互救援拉扯,有越來越多人搭成人橋,也有越來越多的人爬到了人橋之上。雖然搭作人橋的兵卒被這麼一壓,越陷越深,漸漸被泥濘湧上來,沒過脖頸,但咬牙不言,隻仍奮力舉頂起同袍。庾燎和梁渙與士卒一起,奮力將更多人拉上人橋。

岸上那千餘攻橋士卒見狀,士氣大振,廝殺甚是慘烈,而泥沼中的人橋也漸漸朝著棧橋越延越近。待近到一箭之地,李嶷便分出弓箭手,朝人橋上攢射。庾燎等人憑借一股絕地求生之念,冒著箭雨,雖死傷無數,仍舊前赴後續。又過得片刻,李嶷等人的箭支用儘,庾燎率著泥人似的梁渙等人,竟趁機攀上了棧橋。

雙方在泥水之中混戰。因棧橋狹窄,又在濁水之中,廝殺間無數人跌下棧橋,有人掙紮著攀上棧橋,有人陷入泥濘中再難自拔。因雙方皆是滿身滿臉的泥,混戰片刻之後,儘皆無法分辨敵我。庾燎早就盯住李嶷所在,更在梁渙諸人的掩護之下,憑著一股悍勇之氣,借著這混亂奮力朝李嶷處行去。

待行至李嶷近前,梁渙早奪了一柄長刀,看準時機拚力朝李嶷砍去。李嶷本正與數名敵卒纏鬥,聽到腦後兵刃破空之聲,本能將頭一偏。梁渙臨陣經驗極佳,這一劈便改作削,隻砍得李嶷身上鐵甲咣一聲,李嶷卻是回手一刀,劃破對方身上盔甲,梁渙悶哼一聲,不顧身上血水迸出,又是一刀狠狠砍下。李嶷揮刃格擋,梁渙長刀脫手,但他既有拚死之心,當下仍舊飛身撲上,另幾名親衛一擁而上,圍攻纏鬥。庾燎終於有機會張開隨身所攜的強弩,抽冷子突然一箭朝李嶷射去。李嶷卻是頭也不回,奪過一名敵卒的刀,回手一擲,庾燎箭已脫弦,卻被李嶷擲刀所傷,一個跟鬥便栽下棧橋,這一箭便失了準頭。庾燎受傷栽入泥沼,梁渙狂聲大叫,拚命纏住李嶷,更多庾燎殘兵亦瘋了一般,渾不顧鎮西軍的砍殺,拚命朝李嶷攻去。棧橋本就十分窄小,混戰之中,李嶷便陷入敵人圍攻。數人一擁而上,梁渙從背後死死抱住了李嶷,李嶷回手抽刀插入梁渙背心,梁渙口鼻鮮血噴湧,卻拚死不肯撒手。泥沼中的庾燎早瞄準了李嶷,又狠狠射出一箭。

李嶷奮力一掙,終於甩開早已氣絕的梁渙,眼看避不及這一箭,忽然泥水中有一人翻上橋,就勢飛起一腳踹倒李嶷,那箭便擦著李嶷額頭飛過,射穿那人大腿,那人悶哼一聲,撲在李嶷身上,撞得他胸口發悶。撲倒李嶷的正是老鮑,他啐出一口泥水,庾燎第二箭又至,李嶷抱住老鮑就地一滾避過。正在混戰對敵的鎮西軍士卒發現險情相助,不知何人扔出一麵盾牌,李嶷隨手接住,箭支又至,深深紮透了盾牌,震得老鮑腿上箭傷流血不斷,老鮑又吐出一口泥水,罵道:“這個庾燎,怕不有六十歲了,還有這麼大的臂力!”話未說完,又是一箭射到,李嶷揮盾擋住,遠遠注視著泥沼中正在緩緩下沉,卻兀自全神貫注、搭箭瞄準自己的庾燎。

便在此時,岸上一陣喧嘩,原來正是裴源領兵趕到了。他們在上遊正撞見想繞路渡河的那千餘名殘卒,一番激戰之後,全殲敵人,所以才到得晚了。這下子,棧橋這千餘殘卒便被前後夾擊,陷於合圍。

李嶷和裴源所部相合之後,本就數倍於敵,不過片刻,便將那近千殘兵砍殺殆儘,便是有零星逃散,亦被裴源率人驅趕著陷入泥沼之中,再難動彈。

戰事既緩,老鮑便趁隙咬牙拔出腿上的箭。鮮血噴湧而出,他從衣襟上撕了布條,牢牢綁住傷處,血衝開他腿上的泥,他滿不在乎,索性又往傷處糊了一把泥,終於堵住了血。李嶷拿盾牌擋著仍不斷射來的箭支,一邊問老鮑:“你戴著什麼護心鏡,適才撞得我胸口都發悶。”

老鮑扭捏片刻,終於從懷裡掏出一物,居然是一枚煮熟的野鴨蛋,隻是適才他那一撲,蛋已經被撞碎癟了,皮破肉綻,碎殼之下擠出嬌嫩的蛋白與蛋黃。李嶷不由衝他一笑:“這會兒你是傷兵了,歸你了!”

老鮑嘿嘿一笑,將那野鴨蛋無比珍惜的重新塞入懷中,嘴上卻說:“彆以為我會分你一半。”

庾燎一箭接一箭的射出,眼看橋上情形逆轉,自己所部殘軍儘遭砍殺,李嶷身邊的護衛更是越來越多。庾燎毫不氣餒,隻是泥濘漸漸陷到他腰際,他自知再難幸免,隻不過儘最後一分心力而已。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反手摸箭袋,混著泥水的箭袋空空如也,原來已經射完了所有箭支,他扔下強弓,泥水正緩緩沒過他的胸口。

李嶷看著泥水沒過所有人的脖頸,泥沼中終於有士卒忍不住放聲哀叫起來,很快,哀叫求救聲響成一片。

老鮑看著不遠處緩緩下沉的庾燎,遙遙點了點下巴,問:“扔個繩索把他拉過來?”

李嶷搖了搖頭。這樣的人,一定寧願和自己的大軍死在一塊兒吧。

裴源說:“若是活捉了庾燎,孫逆叛軍的士氣想必會受重擊。”

李嶷歎息一聲,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裴源忙命人射出早就準備好的繩索。射箭的人乃是裴源的親兵,準頭極好,將係著繩索的箭支不偏不倚射在庾燎麵前半尺處,隻要庾燎一伸手,就能拉住繩索。裴源遙遙看著庾燎伸手拉住係著繩索的箭支,唇邊不由浮起一縷微笑,卻見庾燎用力將箭支遠遠擲回,裴源唇邊那絲笑意便不由僵住了。

庾燎這一擲,因為用力,反令他在泥沼中陷得更快了,他卻一語不發,神色堅毅。方圓數裡之內,數萬人深深地陷在泥沼中,哀號聲響成一片。鎮西軍諸人神色肅然,眼睜睜看著這些人在泥濘中掙紮。

半炷香之後,便是沒頂之災。隻不到一個時辰,數萬人馬被泥沼吞噬得乾乾淨淨,一片混濁的泥水中,浮著數百麵庾燎大軍的旗幟,又過得片刻,這些旗幟亦緩緩陷入泥水中,再無半分痕跡。風吹過,水中葦葉微微搖曳。烏雲散去,天竟然晴了,偏西的太陽迸發出萬丈光芒,照在漸漸澄清的水麵之上,反射萬點金光。

鎮西軍眾將士看著數萬人被這泥沼吞沒,此刻方才歡呼雷動。李嶷設下這般妙計,所有人依計而行,卻也十分凶險,不料真的大功告成。裴源不由笑道:“此乃前所未有之戰,竟真能陷殺庾燎三萬人,注定彪炳青史!”

老鮑臉上的泥都已經乾了,一搓就沙沙地往下掉。他腿上有傷,上馬不便,李嶷便托了他一把,這才自己也認鐙上馬。老鮑在馬背上坐定,從懷中掏出那隻野鴨蛋,細細剝了殼,咬了一口,到底還是遞給了李嶷。李嶷也不推辭,接過去也咬了一口,又將那還剩了大半的蛋還給他。

老鮑小心地又咬了一口野鴨蛋,慢慢嚼著,吃得愛惜無比。

李嶷注視著殘陽瑟瑟,裡泊浩浩湯湯,水光反映餘暉,半天霞光,便如萬裡明鏡鋪滿道道紅綢一般。想到陷在泥中仍朝自己一箭一箭射出的庾燎,想到那數萬身經百戰之卒,今日皆葬身此處,他忽然意興闌珊,不由歎了口氣,掉轉馬頭,說道:“走吧。”

李嶷陷殺了庾燎數萬大軍,兩日後,涼州守軍即放火焚城,倉皇棄城而逃,勤王之師就此收複了涼州。但涼州城中也被一把大火燒得乾乾淨淨,百姓無片瓦遮身,亦無果腹之糧。幸得裴獻攻下焉州之後,派人送來些糧草,李嶷留下大半給焚城之後的百姓以解燃眉之急,餘下的糧草,亦仍隻能勉強一日二食。

“還是得想法子。”裴源滿腹牢騷,“好好一座涼州城,偌多糧草,竟然一把火給燒了,渾不顧城中百姓的死活!這幫逆賊,不愧是孫靖的部下!”

李嶷伸出食指,蘸了蘸碗中涼水,在案幾上塗畫:“再往南,就是望州城,那是西行商賈必經之地,素來繁華,咱們要想弄糧草,得奔望州去。”

裴源道:“大將軍不是遣人送信來,讓咱們與大軍會合之後,再往南。”

李嶷道:“孫靖得知涼州之事,必遣重兵至鵠兒關一帶,阻擊大將軍所率大軍,咱們繞到望州,想法子弄糧草,亦可殺得孫靖一個措手不及。”

裴源明知拗不過他,隻得道:“那你可不能再拿自己作香餌!”

李嶷笑道:“行,答應你了,便是要做香餌,定然帶著你一起做餌!”

裴源哭笑不得。

庾燎三萬大軍被陷殺、涼州焚城的消息,經飛馬傳報入京中,已經是十餘日後的事了。

西長京中初秋時,正是天高雲淡,風物皆宜。孫靖一早便攜了女眷出宮擊鞠。因有女眷,場邊設了數重錦幄,孫靖之妻魏國夫人袁氏推說心口疼,不曾相隨前來。

場邊那頂最大的錦幄之中,坐著的女眷竟是先太子妃蕭氏——先帝與太子皆死於孫靖劍下,太子妃蕭氏卻因著與孫靖舊有私情,在先太子死後,儼然竟與孫靖出雙入對,這也是魏國夫人負氣多日的緣由。

孫靖甚是擅長擊鞠,他所帶的鞠隊更是奮勇爭先。場中最是爭搶激烈之時,場外一聲迭一聲,傳報有要緊軍報。孫靖便下馬,朝著錦幄中的蕭氏招招手,蕭氏含笑上前,接過孫靖手中的鞠杖,翻身上馬,接替孫靖擊鞠。

孫靖接過貼著雉尾標記緊要軍情的急報,拆開匆匆一目十行。隻聽場上歡呼雷動,正是蕭氏將球擊入球門,又贏一籌。場邊絲弦頓時洋洋灑灑奏起得勝樂,為蕭氏助陣。

自從鎮西軍奉李嶷為平叛元帥,孫靖傲慢地覺得,不過是個笑話罷了,裴獻及鎮西諸府,隻是看中李嶷皇孫的身份,扯著這麵大旗作幌子。萬萬沒想到的是,李嶷以六千老弱殘兵對三萬,庾燎竟然全軍覆沒。

絲竹還悠揚地奏著,一聲聲羯鼓打著點子。孫靖麵沉如水,不露悲喜,吩咐左右:“傳梁王。”左右侍候的人愣了一下,這才想起梁王是何許人也。先帝有三十多個兒子,除了先太子,出色的兒子也著實不少,卻被孫靖在宮變之中,以討逆之名統統殺了。隻有梁王李桴,懦弱病孱,那日不曾入宮赴宴,便僥幸逃過一劫。不久後孫靖聽聞鎮西軍奉李嶷作元帥,便下令將李嶷的父親、梁王李桴打入牢中,這一關便是數月。

卻說那梁王李桴在獄中戰戰兢兢,又怕又急,他本來就有病,這被關著就隻剩了半條命,忽聞大都督傳他,頓時嚇得恨不得尿褲子,站都站不起來。獄卒無奈,隻得兩個人架著他,一直將他架到了孫靖麵前。

梁王看著孫靖,隻嚇得抖如篩糠一般,左右架著他的人稍一鬆手,他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孫靖麵前。場中一曲得勝樂正好奏完,蕭氏大獲全勝,所贏最多籌。她香汗涔涔,催馬過來,姿態輕盈地躍下馬,拎著鞠杖笑吟吟地對孫靖道:“幸不辱命,替大都督勝了這一局。”

孫靖不由含笑,蕭氏雖然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但望之仍如二十許,有一種明媚少女般的嬌憨,姿容豔麗,令他微微覺得炫目。對上他的眼神,她不由愛嬌的嗔了他一眼,看見地上伏跪著瑟瑟發抖的梁王,她也並不在意,隻將鞠杖遞與孫靖,接過小黃門奉上的布巾,擦著額頭的細汗,走回自己座上。早有侍女奉上茶水,她漫不經心地啜了一口茶,抬手撫弄自己因擊鞠而微鬆的鬢發。

孫靖用鞠杖點了點梁王的額頭,語氣中滿是嘲弄:“你是王爵,怎麼一見了我,就行這麼大的禮。抬起頭來說話吧。”梁王渾身顫抖,不敢抬頭,亦不敢不抬頭,隻得哆嗦著微微抬頭,口中囁嚅:“小王……小王不敢……不敢冒犯大都督……”

錦幄中有些女眷見他如此,不由哧的笑出聲來。梁王將頭埋得更低了,孫靖仔細端詳著鞠杖上的花紋,漫不經心:“說說你的兒子吧。”

梁王莫名其妙,吞了口口水,囁嚅道:“小王的長子李峻,獲封臨淄王……”

他話猶未說完,就被孫靖不耐地打斷:“誰要聽這些!說說李嶷。”

梁王愈發憂懼,卻也無可奈何,隻得戰戰兢兢道:“李嶷乃是小王第三子,他……他自幼就是個不祥之人……”

當下絮絮叨叨,便將李嶷出生即害得生母劉氏難產而亡,李嶷生日又偏逢五月初五,最是不吉,這不祥之人稍稍長大,卻頑劣不堪,成日與家中兄長們爭執吵鬨,到了十餘歲的時候,竟變本加厲,無端毆打禮部侍郎的公子,也因此惡惱了先帝,就此被逐入鎮西軍中等等情狀不一而足,說了出來。

孫靖卻聽得極是仔細,臉上喜怒不顯。梁王數次偷覷他臉色,越發惴惴難安,隻怕李嶷不知又闖下了什麼潑天大禍,越說卻越是帶了幾分驚惶失措,隻怕自己今日性命難保,說到最後,卻連聲音都哽咽了,言語之間顛三倒四,含糊不清。

孫靖見他這般情形,終於不耐:“說了半晌,你這個做父親的,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甚清楚。”梁王見他發怒,更是兩股戰戰,驚駭欲死,隻得涕流滿麵道:“小王……小王不知大都督何意……這個兒子,委實不肖!連小王自己都想不明白,如何能生出這樣不堪的兒子來!”

孫靖卻又問:“李嶷是承順十四年生?今年二十歲?”梁王無端端心下一驚,隻連連點頭如搗蒜:“是,是,承順十四年五月初五,當真是惡月生惡子……”

孫靖冷笑道:“那李嶷今年不過弱冠之年,便能出詭計陷殺我三萬大軍,果然不肖,十分不肖!像你這樣的人,怎麼生得出李嶷這般天縱英才的兒子!”

梁王聽到這裡,卻是如五雷轟頂一般,驚恐至極,一口氣上不來,竟然兩眼一翻,便癱軟在地,就此嚇昏過去了。孫靖眉頭微微一皺,早就有左右內侍上前,靜聽他吩咐。

“叉下去,”孫靖嫌棄地看了看癱軟如肉泥似的梁王,“嚴加看守,莫讓他死了。”

內侍們半拖半扶,弄走了嚇昏的梁王。孫靖自返座中,蕭氏卻笑盈盈地捧著一杯水酒,遞上前來。孫靖接過那杯酒,卻停杯不飲,含笑問道:“你可曾識得李嶷?”

他問得隨意,蕭氏卻認真思索片刻,方才道:“這個人,當初在皇家宗室裡頭,委實不顯。李家出色的子弟,我一定會略有耳聞,但這個人,我隻聽說他頑劣,曾惹得先帝大發雷霆,把他貶到軍中去了。”

孫靖微微點一點頭,說道:“之前我叫人查過兵部的檔案,李嶷被貶去鎮西軍中不久,裴獻將自己的小兒子裴源,從龍武衛調到鎮西軍中,此後裴源一直與李嶷形影不離,總在一隊。裴獻那個老狐狸,眼高於頂,他讓自己兒子追隨的人,必然不可小覷。”

蕭氏卻笑道:“大都督亦知曉,裴獻有十來個兒子,有在軍中的,亦有棄武從文的,還有去做了道士的。大都督行事何等周密,裴獻萬猜不到大都督會舉起義旗,既然猜不到,又如何會早早布局,重視貶到軍中的一個不得寵皇孫呢?”

孫靖卻是一笑,頷首道:“有理。”

蕭氏又道:“李嶷雖然一時悍勇,但以大都督之能,遲早能將其殄滅,何足為患。”頓了頓,說道:“唯有崔氏定勝軍南下,大都督宜早作計較。崔倚其人,極擅用兵,其子率師連下數鎮,不可小覷,如今崔子領兵徘徊相州,若是崔氏與李嶷連成一片,同枝連氣,那才是棘手之態。”

孫靖不徐不疾,道:“崔倚那老兒,性情孤傲乖張,此番雖以勤王之名出師南下,但他卻輕易不會與李嶷勾連,畢竟他也是一肚子怨氣,對李家的人,他沒那般信服。”

蓋因先皇晚年疑心病極重,委實對不住這些武臣。孫靖原與裴獻、崔倚並稱“國朝三傑”,早年孫靖領大軍滅屹羅,爵可封王,但旋即遭先帝猜忌,不僅將孫靖麾下的大軍拆解得七零八落,一度還將其貶斥發往西南,孫靖幾乎死在瘴煙之地。而裴獻自不必說,數十年在西北艱苦之地,吃儘風刀霜劍。至於崔倚,在北地抗擊揭碩,先帝卻疑他養寇自重,幾度斷絕其糧草供給,屢派專使申飭,就在萬壽節前,還下旨逼迫崔倚將唯一的兒子送進京來作質子。如此這般,崔倚雖然名義上起兵勤王,卻態度飄忽,並不真以李嶷馬首是瞻。

孫靖想了一想,卻道:“我親筆寫一封信,遣人送去給崔倚。”又道:“再遣使節,去督促韓立。”

韓立領軍踞並州、建州,那兩州皆地處要衝,孫靖起兵後,韓立態度曖昧,但他亦對先帝沒什麼忠心可言,趁著這天下大亂,他大概有一番自己的小算盤。

蕭氏笑道:“大都督妙策,甚是周全。”

孫靖歎道:“涼州既失,得遣重兵援鵠兒關了,連望州那裡都得提防。望州守將郭直,雖算得可靠之人,但性情魯直,對上李嶷這般狡黠之徒,難免吃虧。好在從來攻城難,守城易,他兵力又遠勝李嶷,望州應當無礙。”

蕭氏道:“亦得釜底抽薪方好。”

孫靖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他的釜底抽薪之策就是堅壁清野,斷絕鎮西軍的糧草,所以鎮西軍縱然連下數城,仍舊無糧草補給。西北艱苦,諸州府更是貧瘠,素來仰仗朝中糧道供給,這也是先帝當初挾製裴獻等鎮西諸府的放心之處。

此時孫靖便輕描淡寫道:“再沒有糧草,莫說打仗,餓也要把鎮西軍餓死在關西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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