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食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第六章:寒食(1 / 2)

季春時節,斜風細雨,道路兩側原本皆是良田,但戰事連綿不絕,農人皆棄家逃難,因此田園荒蕪,田中生滿了野草,野草間疏疏落落,開著幾杆芥子花,想必是去年收芥子時撒落,因此今春複又生。綿綿細雨,澆得那芥子小朵小朵的黃花,也仃伶搖曳。

傳令的騎手一路疾行,搖著旗幟在行軍的隊列中從前往後馳去,傳遞著令全隊暫停、坐下來歇息進食的訊號。鎮西軍素來軍紀極嚴,便是道路兩側皆為荒蕪的良田,卻未有一兵一卒踏入田地裡,隻是人人皆下了馬,坐在路邊的田埂上,翻出包裡的乾糧,迎著綿密的細雨,就大口咀嚼起來。

老鮑在路邊的草叢裡逮著了隻螳螂,小心地撕下兩條大腿,放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嚼著。錢有道看他吃得有趣,便向他請教怎麼逮螳螂,當下張有仁、錢有道偏又爭執起來,一個說蟋蟀好吃,一個說螳螂好吃,難分難解。

李嶷靠在馬前,剛啃了兩口乾糧,忽然哨騎來報,前方十餘裡開外,有一隊兵馬正自東而來。

裴源皺眉道:“不會是孫靖從河間另派了兵馬吧?”

李嶷搖頭:“若河間兵出,崔家定勝軍必然會擋一擋的。”

裴源哼了一聲,並不言語。裴獻率大軍在隴右節節大勝,孫靖諸部連番敗退,眼見局勢岌岌可危,孫靖生出一條詭計,不知從何處弄來個與太孫年紀相仿的孩童,大肆宣揚自己已迎回太孫,即奉太孫登基為帝,旋即以新帝的名義詔告天下,斥責李嶷諸人為逆軍。李嶷則發檄文聲稱太孫早就被雲氅將軍韓暢救出京城,孫靖奉著登基的是假太孫,不僅如此,自己的父親梁王也早就被救出,再無後顧之憂,必全力勤王,早日收複西長京。天下嘩然。他們爭執不休的時候,正在蔡州安養的梁王忽然被李峻和李崍攛掇,就在蔡州登基稱帝。李嶷又驚又怒,蔡州的裴湛卻遣人快馬送了密信來,苦勸李嶷,說當此時機,與其讓孫靖挾假太孫名義欺騙天下,不如搶占天下正朔之名。

因為裴家父子忠心耿耿,裴湛又在蔡州護衛著梁王,李嶷不便再多說什麼,隻是立時遣了快馬回信,讓裴湛多加留心,而自己則提兵北上良山關,去防患未然。果然孫靖聞得梁王竟然被救出,還在蔡州登基為帝,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邊用新帝的名義發詔書駁斥梁王為篡位的偽帝,一邊親自率軍出西長京,氣勢洶洶,討伐李嶷等“逆軍”。

就在李嶷與孫靖的前鋒大將孟鑄迎麵交戰的時候,崔倚卻帶著大隊兵馬南下,崔琳則趁著李嶷迎擊孟鑄,淮河北岸空虛,占據淮河重鎮壽州,率定勝軍渡過淮水之後,更是接管了廬州。

孫靖的心腹大將段兗本是淮南人,地勢極熟,親自率了數千原籍淮南的精兵,日夜兼程,千裡突襲,趁著春雨霧濃,仗著地勢與人和,在崔家定勝軍的眼皮底下,竟安然渡過淮水,繞到蔡州城下。

蔡州就此告急,李嶷雖憂心李桴安危,但知道裴湛得力,蔡州城池又堅牢,固可一守。段兗此舉本來就是引誘李嶷回援,哪知李嶷絕不肯上當,直接與孟鑄打了一場硬仗。段兗咬牙又令兩萬餘精兵渡過淮水,意欲圍攻蔡州。李嶷尚未如何,蔡州城中的李桴早就嚇壞了,不僅逼著裴湛寫書信令李嶷回援,更以天子的名義下詔給就在廬州的崔倚,令他速速到蔡州來救駕,但這些詔書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最後迫於無奈,李桴遣人去問崔倚,崔倚隻佯作不知,說道:“天子早就被孫靖那個大逆不道的賊子弑殺,又哪裡來的天子詔書。”話裡話外的意思,是不承認梁王李桴繼天子位了。不僅對蔡州的危局不聞不問,而且趁著孫靖諸部一些被李嶷攔在良山關,一些急著圍攻蔡州,崔倚率著定勝軍,不費吹灰之力,將整個淮南收入囊中。

因此提到崔家定勝軍,裴源不免滿腹牢騷:“說是勤王,他們哪裡是勤王了,我看崔倚是想趁機自立為王。”

李嶷不由歎了口氣,崔倚其人他並沒有親眼見過,亦不知人品性格如何。但國朝的宿將,哪一個是好相與的?孫靖自不必說了,就是崔倚,統領著國朝最為精銳之一的定勝軍,偏又養得崔琳那樣文武全才的兒子,如今天下大亂,李桴繼位又有三分勉強,難免崔倚會滋生野心。

說話之間,又有哨騎回報,前方行進的不是孫靖的人馬,看旗號,應該是定勝軍。對方亦哨探到這方有大隊兵馬,待發覺乃是鎮西軍,便不再遲疑,大隊朝這邊從容行來,又另遣了快馬先來聯絡,畢竟,兩軍名義上乃是友軍,皆為勤王之師。

來的竟是陳醒,他見到李嶷,也甚是意外,上前拱手行禮:“見過皇孫殿下。”因著崔家不曾承認李桴繼位一事,所以這陳醒見著李嶷,還是仍舊稱他作皇孫殿下。

李嶷見是他,也不由一怔,旋即心中便是一喜,問道:“你是跟你們公子行軍至此?”

“不是,公子還在廬州。”陳醒恭聲答,“我是隨校尉奉崔璃公子返回東都,行軍至此。”

李嶷本來隱約猜到阿螢或許會在這隊人馬之中,但聽到陳醒親口說出她就在不遠處,頓時欣喜若狂。

洛水離彆,他與她分開已經五月有餘。少年愛侶,一日不見,尚且如隔三秋,何況這已經足足小半年未見,雖偶有書信往來,但哪能抵相思如狂。當下不假思索,翻身上馬,方策馬朝前奔了兩步,忽又想起來,回頭對裴源道:“我先迎上去看一看。”

不待裴源說話,快馬加鞭,已經徑直朝東去了。

隻奔了裡許,已經隱約聽見蹄聲如急雨越來越近,他拉住了馬,方正凝神細聽,忽然山林中轉出十餘騎,當先的正是阿螢,她穿著軍中的服色,風塵仆仆,細雨打濕了她的鬢發,但她的眼睛晶瑩閃亮,一見了他,她便勒住了馬,笑意從嘴角一直洇開來,或許是因為馳得太快,用了力氣之故,一點點暈紅也從她臉頰上洇開來,兩個人四目相對,皆有千言萬語,但一時竟也不知從何說起。

倒是小黑見了小白,哪裡還耐得,當下撒歡似的,也不管李嶷如何拉緊了韁繩,徑直衝上去,就要去咬小白的脖子。小白連忙轉身避開,兩匹馬一追一咬轉著圈,馬上的人卻沒有心思再理會。

他心中歡喜,打量著她。數月不見,她仿佛又瘦了一些,也或許是因為在馬背上,看不真切,不過,氣色還是好的,細雨淋得衣裳微濕,倒越發襯得她青鬢朱顏,明眸皓齒。

他明明有很多話想同她說,但最後隻是說:“你怎麼連件油衣都不穿?”

她抿嘴笑了一笑,說:“你不也沒穿油衣。”

雨下得太小了,春雨綿綿,如牛毛,如細芒,沾衣欲濕。素來他都嫌油衣氣悶,但此刻心裡頗有些後悔,早知道會遇見她,自己就該穿油衣的,此時便可以將油衣解下來讓她披著了,這等細雨,浸濕了衣裳,隻怕她會著涼的。

這樣的念頭還沒轉完,定勝軍大隊人馬已經追上來了,鎮西軍的大隊人馬,也都漸漸跟上來了。

兩軍相見,那些客套禮數,儘歸裴源崔璃等人。鎮西軍本來是往西行軍,而定勝軍亦是往西去,兩軍同路而行數十裡,待得黃昏時分,幸得雨停了,便錯落開三四裡,一並紮營。

待忙完紮營的諸事,阿螢便將濕衣脫了,換了一身利索的衣服,擦乾了頭發,想了一想,又跟桃子說了一聲,這才悄悄出營而去。

兩軍雖然一並紮營,但中間隔著一片極大的池塘,時值暮春,池塘中生滿了春草菖蒲之屬,更有一片片嫩綠色的水草浮在水麵,正是荇菜新生的嫩葉。

她在塘邊獨自站了一會兒,暮色越發濃重,四周漆黑,天上無星無月,她心裡猶豫不定,正在此時,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她方想回過頭去看,突然身後一陣疾風似的,腰間一緊,竟然已經被人摟住了腰,旋即身子一輕,被人就那樣攔腰整個人抄起,放在了身前的鞍上。

小黑長嘶一聲,極力收住蹄子,暗夜裡漆黑一片,幸得小黑機靈,否則這一衝之勢太快,就要駝著兩人直衝進池塘裡去了。黑夜之中,不知草叢裡是什麼蟲子,正在那裡沙沙地鳴叫。他的胳膊似鐵一樣,還箍在她的腰上,她埋怨道:“突然衝過來,嚇一跳。”

他在她身後輕聲地笑,呼吸噴在她的發頂處。他還是比她高太多,雖然她的身量在女郎中算是高挑的了,但是數月不見,他好似又長高了。不過他緊一緊手臂,將她摟得更緊些,心滿意足地在她耳邊歎了一聲。

她扭過臉去,想同他說句話,不想他正低頭想同她說什麼,她這麼一回頭,他的嘴唇正好擦過她的臉頰,柔軟滾燙的觸感,令兩人都是一怔。

小黑靜靜地垂頭,吃著池塘邊新生的嫩草。

天上的烏雲漸漸薄散,透出朦朧的星光。

馬上的兩個人,不知四目相對了多久,最終她輕輕笑了一聲,回身伸出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灼人的吻終於落在唇上。

池塘裡,荇菜星星點點,柔嫩的葉子舒卷著,雖是暮春,但時氣暖和,已經有一朵小小的黃花,在荇葉間綻放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整理鬢發,埋怨他:“怎麼能咬人呢,明兒帶個牙印,我怎麼見人。”

他笑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唇角,說:“要不你咬回來,讓我明兒也不用見人了。”

她嗔怒地推了他一把,跳下馬去,走到池塘邊,看到那朵小小的荇花,便想伸手去摘。

“你掉下去了我可不撈你。”話是這麼說,他卻走過來,將她腰一摟,把她往自己身後一挪,然後伸長了胳膊,將水中那朵小荇花摘下來,很仔細地給她插在了鬢邊。

小黑信馬由韁,借著朦朧的星輝,一邊吃草,一邊漸漸走得遠了。

池塘邊的兩個人,並肩坐著,喁喁細語。

她問起如何救出梁王李桴,他說起彼時種種情形,真乃驚險萬分,幸得周全。

他再次謝過她送的藥,她卻哼了一聲,說道:“你口口聲聲說要自己假死,我就知道,你定然是拿這藥去救你父親。”

他說道:“阿源憂心忡忡,既怕你不給藥,又怕你給的是假藥,你偏又隻給了一顆,急得阿源心裡七上八下,抓耳撓腮。”

她便笑道:“你就這般信我?”

他說道:“自從太清宮之後,我想你總不會騙我。”

他脫口說出太清宮三個字,她臉上不由一熱,想起他信裡那句閒話,心中甚是甜蜜。他也想起那些印滿了她唇上胭脂的桃花花瓣,不由得心中一蕩,攬住她的腰,又俯身欲朝她吻去。

她輕笑一聲,用手指抵住他的唇,問道:“那些花瓣呢?”他道:“我本收好了帶在身上,可是春天濕氣甚重,漸漸那些花瓣就都化了,沒有了。”她見他神色懊惱沮喪,便仰起臉來,在他唇上輕啄了一下,說道:“那下次送你一些牢靠的東西。”

他笑了一聲,低聲道:“什麼都比不得你就在我眼前。”

這般甜言蜜語,她也不過嗔怪似的斜睨了他一眼,說道:“我倒是沒騙你,但未見得天下人都肯相信,孫靖所立的乃是假太孫。”

他不由得苦笑一聲,李桴登基為帝,崔家定勝軍卻是不肯承認這位天子,所以她才拿這話打趣。但真正的太孫其實早就被韓暢護衛著藏匿於民間,安然無虞。這是他與先太子妃蕭氏能通音訊之後,就想明白的事。若非如此,蕭氏定不會如此從容與孫靖周旋。但這些話,他也並不想說與她聽,畢竟事關太孫。

他忽然想起一事,問:“你怎麼獨個兒從廬州回來了?”

“哪裡是獨個兒,我明明是跟隨璃公子一起,率著總有萬人。”她也斜睨了他一眼,“那殿下你呢,怎麼帶著人馬往西去?”

“剛剛還叫我十七郎呢,”他抱怨,“現在就叫我殿下了。”

她笑吟吟地道:“那有些事你不想說,我也不想說,你就彆問了。”

他卻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遞給她,她打開,裡麵又是一層細白棉紙,再打開,忽聞得一陣甜香,原來這樣被他仔細包裹的,竟然是一包鬆子糖。她掂起一塊糖放入口中,隻覺清甜無比。

她喜滋滋地問:“哪裡來的?”

“路過許州,說許州出得好飴糖,想著你愛吃糖,就買了一包,一直帶在身上,沒想到那麼久一直沒能再見著你。”他不由得有幾分悵然之色。

是真的好久了啊,足足有五個多月了,從秋天到冬天,從冬天再到春天。

他伸手摟住了她,低聲道:“我真的好想你。”

她甜甜一笑,也伸手摟住了他,兩個人靜靜地依偎了片刻。

露水漸漸降下來,浸濕了衣裳。

她說:“該回去了。”

他歎了口氣,她說:“明日再見吧,明日我還有正事跟你說。”

今晚確實不宜說什麼正事,他心中一蕩,說道:“那行,但是明日晚上,你再出來見我吧?”

她微微一笑,說道:“那等白天裡咱們說完了正事再說。”

待得第二日,他才知道她說的正事是什麼——原來是要借道並南關。

白日裡兩軍相見,是在他的中軍大帳,崔璃親自來見他。崔璃比不得崔琳,眉宇間掩飾不住一種驕矜之態,說道:“既是友軍,還望殿下給予方便則個。”崔家既不承認李桴為帝,此時偏又有求於李嶷,因此崔璃並不以皇孫稱呼李嶷,隻含含糊糊叫一聲殿下。

李嶷絲毫不以為忤,笑道:“既是友軍,自然是要給予方便的。”但話鋒一轉,便要身在廬州的定勝軍北上,以包抄正在蔡州圍城的段兗諸部。

崔璃十分沉不住氣,說道:“殿下這未免強人所難了,我軍遠在廬州,未能休養,便亟須千裡疾馳,去包抄段兗?”

李嶷點了點頭,說道:“既然說到廬州,若不是我鎮西軍擊潰孟鑄,定勝軍如何能過壽州?更遑論廬州。而我鎮西軍之所以按兵不動,讓定勝軍從容渡淮水,不正因為定勝軍同是勤王之師,實乃友軍。既然定勝軍亦是勤王之師,那如今配合我鎮西軍擊退孫靖諸部,不正是理所應當嗎?有何強人所難?”

崔璃被噎了一噎,心道什麼按兵不動,明明彼時李嶷正在全力與孟鑄接戰,無暇他顧,連蔡州被圍都顧不上,何有餘力去管他們定勝軍,麻煩在於吃虧在“名分”二字。誰叫這天下原是姓李呢?就不論梁王是不是已然登基稱帝,這李嶷乃是先帝的皇孫,崔家捏著鼻子都得承認,李嶷乃是正當名分上的勤王主帥,按理說,定勝軍該聽從他的分派調遣。

帳中一時靜悄悄的,氣氛十分尷尬。

最後還是何校尉上前言道:“殿下,並南關當初依約交由鎮西軍,殿下便答允過,可以借道與定勝軍。正如當初並南關由定勝軍鎮守時,定勝軍亦曾讓鎮西軍借道而過。”

李嶷本不忍逼迫她太甚,但此刻乃是正經軍事,當下隻是微微一笑,說道:“何校尉,咱們都是友軍,既然如此,當此局勢急迫之時,友軍馳援,總是應當。”

當下命人取了輿圖來,將地勢指點分說給諸人看。

“若是定勝軍從廬州出兵,我等從並南關下襄州,兩麵夾擊,便可一舉擊潰段兗,如若不然,放段兗再往東,並南關倒也罷了,隻怕洛陽未見得好守住吧。”

崔璃不由看了何校尉一眼,她微一凝神,說道:“需得想想。”

待得到晚間,李嶷收拾停當,這次卻沒有騎馬,徑直出營帳而去,在定勝軍營地旁的野地裡等了片刻,終於看到她牽著小白,姍姍而來。

他不由微鬆了口氣。沒想到甫一見麵,她一揚手就朝他射出一支弩箭,他眼疾手快,一探手將那支弩箭抄在手裡,笑道:“你哪怕惱了,也彆一見麵就想要我的命啊。”

她哼了一聲,說道:“若是想要你的命,這會兒就不是我獨個兒來了。”

他問道:“那得埋伏三百人在這裡?”

她想了一想,說道:“三百人隻怕不夠,總得七八百人,要攜強弓,箭上還得淬毒。”

他苦笑一聲,說道:“你可真看得起我。”

她說道:“殿下的本事大著呢,要殺殿下,那必得全力以赴。”

他歎了一聲,看了看手中的那支弩箭,說道:“你既有此企圖,那我得先挾持了你,才能脫身。然後再拿你為餌,扣下崔璃,脅迫你家公子,出兵去包抄段兗。”

兩人順口胡說八道了一番,皆拋開公事。她把馬鞍卸下來,放了小白去吃草,自己枕著馬鞍躺下來,看天上的星鬥燦爛。他也就在旁邊枕著胳膊躺下來,隨手抽了一根茅草含在口中,嚼了一會兒那茅草柔軟的嫩莖,忽然問她:“你想過沒有,若是將來不打仗了,你打算做什麼去?”

她說道:“不知道,也許回家種田去。”

“我想得挺多的,”他翻身坐起,支著胳膊看了一會兒她的臉,說道,“等不打仗了,咱倆已經成親了,就生十個八個娃娃,每天我教孩子們練武,你教孩子們識字。”

她哼了一聲,說道:“你確實想挺多的。”

他不以為然:“那你難道不想嫁給我嗎?”

“不想。”她說,“我是公子的侍女,我得儘忠職守,替崔家謀劃。”

他一句話到了嘴邊,終究還是忍住了。

這樣的夜晚,不該說那些令人掃興的事。

他指著天上的星鬥給她看:“在牢蘭關的時候,這顆星星會特彆低,低到像是伸手就可以碰到一樣。”

她也試著探出手去,低到似乎伸手就可以碰到的星星,那該有多美嗬。

兩個人靜靜地躺了片刻,她忽得問:“你今天怎麼沒騎馬出來?”

他說道:“昨天你是走回去的,太辛苦了,我又不便送你到營地之外,隻能遠遠就把你放下。我想你今天肯定會騎馬出來,小黑一見了小白,總愛欺負它,所以我就沒騎馬出來。”

她用袖子半遮了嘴角,掩飾住自己的笑意,這個人呐,心細如發,還挺會替人著想的。

他磨蹭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哎……”

“什麼?”

他倒不好意思起來,過了片刻,方才說道:“我保證不咬你了……”

她一骨碌翻身起來,瞬間就退出丈許開外,揮著手說道:“不行,我得回去了。”

她奔出了七八步,回頭一看,他並沒有追上來,隻是垂頭喪氣坐在那裡,倒可憐巴巴的。

她心裡一軟,想了想,轉身朝他走了兩步,說道:“你彆胡鬨,我就再陪你坐會兒說幾句話吧。”

待她都走到近前了,他還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她心下不忍,在他麵前蹲下,正待要拉著他的手安慰他兩句,不想他竟然像豹子一般翻身躍起,就將她撲倒在草地上。

這麼迅猛的一撲,他竟然還記得拿手扶著她的後腦勺,免得她的頭磕在地上會疼。她心裡一邊埋怨,一邊甜蜜地著惱,他倒是遵守許諾,並不曾再咬她,但是吻得那樣深,那樣纏綿,那樣沉溺。

早知道就不該可憐他。他這麼狡詐的一個人,她就知道,他這一肚子陰謀詭計,全在等著自己呐。

她在心裡思忖,他卻一邊親一邊不滿地抱怨:“在想什麼呢,都不專心。”

她不由得笑了一聲,伸手摸了摸他的鬢角。他頭發生得濃密,整整齊齊的束發,束得緊緊的,上麵正插著自己那支白玉簪。她微微閉上眼睛,沉醉在這個吻裡。

春日裡,時氣暖和,兩軍又往西行了兩日,已經將近汴州,但定勝軍於相援包抄之事,一直並沒答應。裴源也並不著急,畢竟若是定勝軍想要借道並南關,就得先解了蔡州之圍,越往西行,越接近並南關,定勝軍便越是得儘快決斷。

這日崔璃忽然十分客氣地遣人來中軍相邀,說有要事商議。

李嶷與裴源對望了一眼,便乾脆答應下來。兩軍相伴而行,首尾幾乎相連,因此騎了快馬,不過片刻,便即到定勝軍中軍所在。正在行軍途中,也就是在曠野裡尋得個開闊地方,崔璃不過帶了十餘親衛在那裡立等,當然,阿螢與桃子也在其間。

李嶷和裴源下馬,客氣見禮,崔璃便道:“何校尉有一事,想要上稟殿下。”

李嶷見如此鄭重其事地將自己請來,便點一點頭,說道:“還請何校尉明言。”

當下她便上前,說道:“殿下所慮,隻是段兗率軍圍困蔡州,令殿下煩擾。今日有一策,如能解段兗之事,還望殿下允定勝軍借道並南關。”

他點了點頭,沉聲道:“說來聽聽。”

當下她取過輿圖,在眾人麵前展開,又取了石子草葉之物,擺在輿圖上比畫兵力,一一詳細解說,眾人沉吟片刻,皆覺此策可行,當下李嶷便道:“若是能依此以絕段兗,那定勝軍借道並南關之事,自可應允。”

她似早在意料之中:“那先謝過殿下。”

到得晚間相見時,他卻忍不住抱怨:“你就替你們家公子謀劃至此?”

她正在吃餅——李嶷給她帶了兩張新烙的胡餅來,放了蜜糖,那餅被他用嫩桑葉包了帶來給她,此時還是滾燙的,她卻絲毫不領情,一邊吃餅,一邊說道:“反正你就是要解蔡州之圍,不是非要我家公子領兵出廬州,我替你解決了段兗,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哼了一聲,還是十分不悅的樣子,她又斜睨了他一眼,一邊吃著餅,一邊說道:“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晚上不說公事。”

他仍舊悶悶不樂。

她撕了一角餅子,卻遞到他的嘴邊:“你嘗嘗甜不甜。”

他本來心想自己烙的餅,知道擱了多少蜜糖,自然是甜的,但她既然如此,他當然還是很高興,張開嘴來就要等著她喂給自己嘗一嘗,但是她卻沒喂餅子,而是踮起腳來,將自己的唇貼上了他的唇。

這才差不多嘛。

他滿意地伸出手臂,將她緊緊攬在懷裡,至於她那點小小的謀算,那自然是算了,不予計較了。

她到三更時分才回到營中去,方走近營帳便覺得不對,隻見帳前兵甲林立,人人執炬,這是殊為特異之事,桃子正在帳前徘徊,一見她歸來,一邊朝她使眼色,一邊卻隻是默默掀開帳簾。

她走入帳中,隻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自己而立,似在閒看案上的文書等物,她不由怔了一怔,脫口喚了一聲:“公子。”

那人回過身來,正是崔公子,他一見是她,不由得滿麵笑容:“桃子說你出去走走,一個人都沒有帶,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她並不作答,隻是問道:“公子怎麼來了?”

“父帥領兵渡過淮河了。”他說道,“我便與父帥商議,領了輕騎來追上你,咱們同歸洛陽。”

他話語之間甚是輕鬆,但廬州至此,將近千裡,她算了算腳程,不由皺眉道:“雖是春末了,但公子日夜兼程,如此星夜趕路,隻怕於舊疾有礙。”

“不妨事。”他說道,“就是想早一些見到你。”

這句話說得前所未有得露骨,她不由得怔了一怔,但此時此刻,說什麼皆不宜,於是她隻是微微一笑,說道:“公子趕路辛苦了,明日還要行軍,先回營帳歇息吧。”

他倒也並沒有起疑,當下點了點頭,說道:“阿螢,阿璃同我說,有一支鎮西軍就在咱們左近,與我們一同向西。”

她點點頭:“明日還有許多事,到時候一一稟明公子。”

當下她親自送了崔公子至中軍大帳,這才回轉。時已三更,她剛打開被褥,桃子卻悄悄抱著被子溜進她帳中。她們二人自幼一塊兒長大,似這般同榻而眠,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兩個人擠在一張榻上,像一個豆莢裡的兩顆豆子,如同回到小時候一般親密,桃子低聲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同公子說?”

她心中正在煩惱,隻是說:“還沒想好。”

“但是你同皇孫的事情,公子遲早會知道的呀。”桃子先替她發愁起來,“到時候公子還不定會怎麼樣呢。”

她翻了一個身,確實,公子還不定會怎麼樣,她素來是個坦蕩的人,唯有這件事情上頭,偏生猶豫起來。

桃子說道:“要我說,快刀斬亂麻,早些同公子說,公子也拿你沒什麼法子。”

她憂慮的是另一件事:“他也還不知道呢。”

“他?”桃子怔了一下,才想明白過來,這個他是指李嶷,不由撇了撇嘴,“哦,他是誰啊!哼,叫我說,都怪他,他要不是皇孫就好了。”

確實,他若不是皇孫就好了,甚至,他若不是李嶷就好了。可是這世間哪有那麼多事可以稱心如意!不過,遇上他還是非常稱心如意的一件事啊,若這世間沒有他,那該多麼無趣啊。

她無聲地在黑夜裡微笑起來。

桃子忽然問:“你笑什麼?”

“我沒笑什麼啊。”她自欺欺人地說。

桃子哼了一聲,說道:“你先彆樂了,想想明天吧,明天公子忽然見到了皇孫,我真怕他們兩個打起來呢。”

她斷然說:“不會的。”

桃子說:“你就不擔心一下公子,真打起來,他可不是李嶷的對手。”

她是有些擔心,擔心的倒也不是這等無稽之事,而是軍事之策。

果然,第二日一早,點卯之後,細說軍事,崔公子聞得她的謀劃,不由皺起眉頭:“便任由段兗圍著蔡州,也沒什麼打緊,為什麼要勞心費力,替鎮西軍解決這偌大的麻煩。”

帳中氣氛一時冷了下來,崔璃此時方勉強插話解釋道:“若非如此,鎮西軍必不會答應借道並南關之事。”

崔公子的臉色也漸漸冷淡下來,他說道:“是咱們借道急迫,還是鎮西軍想解蔡州之圍更急迫?”

他十來歲的時候,便被崔倚帶在軍中,年歲稍長,便參與軍事,定勝軍上下,自然人人皆將他視作少主,因此他這一怒,諸將皆不敢言聲,帳中頓時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過得片刻,何校尉才道:“公子,雖然蔡州之圍鎮西軍遠比我軍急迫,但璃公子所慮亦甚有道理。何況,若不阻一阻段兗,隻怕洛陽必有近憂。”

崔璃乃是崔倚的親侄子,因定勝軍中有兩個崔公子,為了區分,崔璃便常常被稱為璃公子。她既出言勸解,崔琳便忍了忍,強自按捺下心頭的無名火,安撫了崔璃兩句,又與諸將商議一番,這才散了,大家出帳各自用朝食。

崔璃受了這一頓排揎,隻覺得冤得很,回到自己帳中,隻是悶悶不樂,過不多時,忽見何校尉拿著一提食盒進來,先笑吟吟叫了一聲“璃公子”,又道:“是公子命我送來剛蒸的糕點,說適才實在是委屈璃公子了,隻是帳中諸人,皆是將屬,唯有璃公子是自己手足,隻能讓璃公子受這般委屈。”

崔璃打迭起精神來,說道:“我理會得。”又道:“替我多謝公子。”親自接過食盒,還不忘也感念她一句:“倒勞你親自送來。”

待她走後,他將食盒擱在案上,不禁又是一歎。此時他的一個心腹小校寇渚便上前來勸道:“璃公子,此事不宜顯露於色。”

崔璃沮喪道:“我如何不知道,但你看看,同是姓崔,隻因他是伯父的兒子,他便是公子,我便得被另外稱作璃公子,這倒也罷了,今日在帳中,不分青紅皂白,當著諸人的麵,將我劈頭蓋臉罵一頓,好生無趣。”

那寇渚便又勸道:“廬州距此將近千裡,公子來得這樣快,想必是日夜兼程,星夜趕路,多有勞累,必然脾氣不好。”

崔璃卻冷笑道:“我看他那脾氣,八成是因為早上終於知道,李嶷居然就在那隊鎮西軍中,才發作起來。”

寇渚不言,他雖是崔璃的心腹,但這等涉及內幃私情的秘事,似也不便接話。

崔璃道:“他還不知道,何氏每天晚上總要出營與李嶷私會吧。”想到此處,他不由冷笑:“郎中不是說他那痼疾,絕不能受氣受累嗎?我伯父可就他這麼一根獨苗,真氣出個好歹來,令我們崔家後繼無人,可怎麼得了。”

寇渚聽出他話語中的惱恨之意,忽道:“璃公子,那何氏不過是個侍女,公子既然素來傾心於她,為何不納作小星呢?”

崔璃從來沒在此事上細想過,聞言不由一怔,說道:“不是郎中說他身體弱,不能早娶?所以伯父一直還沒替他議親,既然未娶妻,便先納妾,似有不妥。”

崔倚隻此一子,珍愛非常,這是舉朝皆知的事。崔家子弟,因為素多從軍的緣故,也總是早早就娶妻生子,更有從小就訂了親事的,也不鮮見。唯獨到了崔琳這裡,卻是個例外,崔倚一直未替他議親,族中偶有人問起,皆道這位公子素有舊疾,不利早娶。

崔璃此時想起來,倒覺得有些古怪,崔琳待那個何校尉,實在是寵愛得過分,可見真的十分傾心。但若說兒女私情吧,哪怕不娶親不便公然納妾,以崔琳的身份,又是獨子,崔倚自然盼著他開枝散葉,如果身邊先有寵愛的侍妾,待娶妻後再給予名分,也不算什麼。

崔璃便道:“此中必有什麼蹊蹺。”他頓了頓,說道:“我四五年前到軍中來的時候,那個何氏,已經在軍中行走了。”

寇渚道:“是,都說她從小服侍公子長大,公子走到哪裡,都離不得她,情分自然是不一樣的。”

崔璃默然半晌,忽道:“這何氏既然是公子傾心之人,做出了這等不雅之事,還是令公子知曉才好。”

寇渚一驚,旋即恭聲道:“是。”

話說到了下午時分,李嶷臨時卻有要緊軍務,待他忙完,已經入夜,他匆匆換了衣服出得營來,走到山前一看,一彎下弦月正照著山林,一道小溪從山林間流出,蜿蜒映著月色,像一束銀色的輕紗,四野寂寂,隻聞溪聲潺潺,有不知名的鳥雀,似在睡夢中,偶爾啾啾兩聲。

他在溪邊一塊大石上坐著等了片刻,隻見月至中天,月光撒滿大地,遠處的山林,近處的溪水,皆似籠在輕紗中一般。四野寂然,連林間的鳥雀都不再鳴叫,大地萬物皆似已經睡去。他心道阿螢想必等了許久,見自己不到,八成是回去了,自己早該遣謝長耳去給她送個信,隻是彼時沒想到會忙到此刻。

他正想要起身離去,忽然覺察身後似有人無聲無息地靠近,緊接著一雙輕軟的手,蒙住了他的雙眼。他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拽入自己懷中,令她坐在自己膝上,說道:“就不怕我以為是敵人,反手將你摔出去。”

她笑眯眯地道:“那你不也沒有反手將我摔出去?”說到此處,卻也想起來問他:“你怎麼知道是我不是敵人?”

他說道:“你身上挺香的。”言畢,竟然難得扭捏了片刻,才道:“咱們剛認識不久,你掉陷阱裡那次,我就發現了,這香氣彆人身上都沒有,靠近了一聞就知道是你。”

她不由一怔,過了片刻才又氣又好笑,在他腦門上戳了一下:“屬狗的啊你!鼻子這麼靈。”

他卻一本正經地糾正她:“我屬龍的,你屬什麼的?”

她又怔了一怔,想到他今年二十一歲,確實是屬龍的,這才輕笑了一聲:“我屬什麼……不能告訴你。”

他懊惱了片刻,伸手嗬她癢癢:“什麼都不告訴我,當初問你的名字都問了好久才肯說……為什麼要這麼防著我……”

她腰裡最怕癢了,被他這麼一嗬,頓時求饒,兩個人嬉鬨了片刻,她理了理鬆散的鬢發,忽說道:“公子回來了。”

他怔了一怔,還沒有說話,她又道:“我看黃昏時分,你們鎮西軍另外調走了一支兵馬,就是因為知道公子回來了吧?”

他有幾分苦惱:“不是說晚上不說這些事嗎?”

她問道:“明天你打算親自去見我們公子,是也不是?”

他歎了口氣,說道:“他是你們定勝軍的少主,他既然來了,我當然得去見見,與他重新商議合擊段兗之事。”

她卻道:“明日你彆去了,還是讓小裴將軍去吧。”不等他說什麼,她又補了一句:“公子很忌憚你。”

餘下的話,卻也不必說了。

他有些負氣地扭過頭,有句話他憋在心裡很久了,此刻更是如鯁在喉,但不等他說出來,她已經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他,既然如此,還是讓小裴將軍去與公子商議吧。”

他久久不曾接話,過了片刻,方才問道:“阿螢,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怔了一怔,說道:“此時說這些,還太早了。”

兩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月已漸漸西沉,月色卻顯得更加皎潔明亮起來,她就坐在山石之上,距他不過咫尺之遙,似乎觸手可及,但不知為何,卻似乎又有萬裡之遠。月色照著他的眉宇間皆是惆悵之色,她心裡很想說些話,安慰一下他,但又知道,這些話一旦出口,便隻怕再難隱瞞,畢竟他是個聰明絕頂之人。她最終默不作聲,也同他一般,自欺欺人地扭過頭去。

朦朧的月色照得她的側臉輪廓分明,她的眉眼有多好看啊,便是世上最厲害的畫師,也畫不出這樣的容顏。但此刻她的眉宇間皆是疏淡之色,他看了片刻,心想這是多麼心狠的一個人,明明知道自己對她的心意,卻絕不肯顧惜。

他不願意再多想,也扭過頭去。遠處山林裡,不知為何,驚飛一群宿鳥,在山林之上盤旋片刻,複又棲息。

四野靜得可怕,隻有山石之側,小溪水涓涓流淌,潺潺有聲。

她終於起身,說道:“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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