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食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第六章:寒食(2 / 2)

他打了聲呼哨,小白不知從何處撒歡兒似的跑出來,一見了他,親熱無比,上前來挨挨擠擠,舔著他的手,拿自己的鼻子拱他。

他心裡正煩惱,卻還是拉著韁繩,讓她上馬。她認鐙上馬,從他手裡接過韁繩,小白不解地用濕漉漉的大眼睛看著他,打了個噴鼻,似在邀他上馬。他並沒有作聲,隻是在小白的馬屁股上拍了一記,小白會意,一聲嘶鳴,載著她快步馳出去。平時都是兩人一騎,到了營地之外才依依惜彆,但今晚她一個人馳出老遠,也並沒有回頭。

等過了片刻,她才勒住馬,待回頭看時,隻見山林間霧靄漸起,小溪畔那塊大石之側空空蕩蕩,想必他早就離去,不見蹤影。

她心下有萬千煩惱,最終隻是輕歎一聲。

她回到營中,輾轉半夜,到天明時才蒙矓睡去。方睡了一個更次,忽得被桃子喚醒,但見桃子滿麵焦急之色,低聲道:“校尉,不好了,公子吐血了。”

她心下一沉,連忙起身,換了衣服匆匆忙忙往中軍大帳去。待進得帳中,繞過書架和屏風,來到後帳一看,隻見崔公子躺在榻上,麵色蒼白,榻前隻有阿恕、陳醒等親信之人,想是他已經下令不許驚動,見到她來,他不由微有慍怒之色,望了陳醒一眼,陳醒不敢分辯,隻是低頭不語。

崔公子勉力笑了笑,方才說道:“阿螢,吵醒你了。”

阿恕早就挪過一張凳子來,她便在榻前坐下,輕聲道:“公子的身子是要緊事,他們該叫醒我的。”

燭火之下,她隻見他麵如金紙,唇上無半分血色,眼中更失了往日神采,瞧這情形,竟比往日舊疾發作的時候,似乎還要不好許多。她心下一沉,扭頭去看桃子,桃子上前一步,低聲道:“校尉,適才給公子診過脈了,藥也已經命人去煎了。”

她見桃子不說緣由,知道定有不便之處,便隻輕輕點了點頭,隻輕言細語,勸慰他好生休養。他神色慘淡,似乎半分精神也無,靠在枕上,隻是怔怔地看著她。說是看著她,似也不對,他目光怔忡,似乎已經穿透了她,在看著一個虛無的影子。

她心中一驚,轉過數個念頭,仍勸道:“從前郎中常說,公子此病,最忌勞神勞累,公子近日從壽州至此,想是星夜馳疾,累得狠了。既如此,全軍便在此休整幾日,到時候再歸洛陽也不遲。”

過了良久,他方才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好,都聽你的。”

又待得片刻,藥已經煎好,桃子去端了進來,阿螢便接過去,慢慢吹得不燙了,這才親自服侍崔公子喝藥。他神思倦怠,那藥中又有安神養心之效,飲畢便更覺得昏昏沉沉,阿恕等人連忙服侍他睡下。桃子這才低聲勸她道:“校尉,眼看就要天亮了,您還是先回去歇一歇吧,這裡有我守著,定然無妨。”

她便點一點頭,起身剛走出數步,忽然崔公子又掙紮起身,阿恕忙上前扶住他,他喚了她一聲:“阿螢。”

她連忙轉身,又快步走回榻前:“公子。”

他卻隻是又怔怔看了她一眼,方才道:“沒事,你快去歇息吧。”

她便道:“公子放心,我都理會得。”

他似是壓根都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隻是神色慘淡地笑了笑,轉身又睡下了。

這麼一鬨,她回到自己帳中,索性也不睡了,就梳洗了出去巡營。桃子留在中軍大帳中照料崔公子,她也不喚彆人,獨自在營地裡悄悄走了一圈,隻見戍衛森嚴,並無半分破綻,這才放下心來。

待到天明,方用過朝食,李嶷果然並沒有肯聽她的言語,而是帶了十數騎,親自前來營中,要拜會崔公子。

她心中氣惱,本來想命桃子去擋駕,因著昨夜之故,便告知他公子病了,他也必定以為是推辭,真真假假,他反倒不會起疑。但她凝神細想了片刻,說道:“告訴皇孫,我見他。”

桃子本想相勸,見她神色肅然,便又忍住了。李嶷今日前來,本為著軍務,待得進了定勝軍營中,不想卻被請進了偏帳,他一進帳中,便見她全身行軍的甲胄,神色冷淡,立在帳中,不由又是一怔。

她拱了拱手,卻是行了個軍禮,不卑不亢地稱了一聲:“殿下。”

帳中雖無旁人,這偏帳也並不甚大,但他一時靜默無言,過得片刻,方才道:“何校尉,還請轉告崔公子,我鎮西軍已經駐守鹿黎。”

鹿黎是個極小的鎮子,不過五百餘戶,但位置極其要緊,東都洛陽素來仰仗永濟渠、通濟渠作為南北運輸的糧道,駐兵鹿黎,卻是掐住了洛陽糧道的咽喉,而鎮西軍又在並、建二州駐有重兵,扼守並南關,一旦掐斷永濟渠,洛陽城隨時可成為孤城絕地。他前一日忽然分兵,原來就是為了星夜去奪鹿黎,這一招不可謂不狠辣,頓時拿捏住了定勝軍。

她不動聲色,隻是點了點頭,說道:“公子偶染風寒,我大軍會休整數日,然後自然聽從殿下的派遣。”

他聽了這句話,果然以為她不過是搪塞拖延之語,隻是微微一笑:“那就願崔公子早日康健如常。”

言訖,他再不停留,轉身而去。

她心中煩惱,細細察看了一遍輿圖,還沒想出一個計策來,忽得帳簾被掀開,卻是阿恕等人,簇擁著崔公子走入帳中,他臉色仍有幾分蒼白,但已然穿了行軍的甲胄,她起身迎上去,說道:“公子怎麼來了?”

“李嶷呢?”

她道:“皇孫已經走了。”頓了一頓,方道:“公子不該如此不顧惜自己的身子。”說話間便親自扶他坐下,他卻笑了一笑,說道:“我歇了一晚,已經覺得好多了。”

她看他氣色,比之前夜,似乎真變好了不少,便也稍稍放下心來,於是將適才李嶷所說的話,稍加頭尾,也婉轉地告知了他。

那崔公子聽完之後,不氣不惱,想了片刻,方才道:“如此,洛陽被挾製得厲害,李嶷此策,是為了逼我們不得不與鎮西軍一起,去解段兗之圍。”

她點了點頭,道:“若是放任段兗,裴獻倘如真有什麼閃失,鎮西軍從此便將我定勝軍視作賊寇,隻怕於天下人麵前,也交代不過去。”

他麵沉如水,緩緩點了點頭,說道:“我理會得。”

話說李嶷回到營中,心知定勝軍除了配合鎮西軍一起去解段兗之圍,彆無他法,而什麼崔公子偶染小恙,想來不過是想拖延幾日的借口罷了。

裴源問他如何,他便道:“無妨,定勝軍說他們崔公子病了,總是想拖延兩日吧。”又道:“過兩日他這病若是不好,就遣人去附近州府選個好郎中,給定勝軍送去。”

裴源見他如此促狹,不由苦笑一聲,心道這哪裡是找郎中,這不就是找茬嗎?真要找個郎中給那崔公子送去,莫不把那崔公子真氣出個好歹來。

幸好隻過了兩日,那崔公子就若無其事,親自前來拜見李嶷了。口口聲聲說道前兩日偶染風寒,失禮於皇孫殿下。

李嶷見他略有病容,說話之時中氣不足,心道前幾日說病了,竟然並非拖延之辭,大約還真的是舊疾複發吧,便也客客氣氣,商議定了兩軍協作之事,那崔公子這才告辭而去。

等那崔公子離營而去,老鮑卻用胳膊肘拐了一拐謝長耳,問道:“哎,怎麼你的那個桃子姑娘沒來?”

謝長耳本來性情就耿直,聽他這麼打趣,頓時麵紅耳赤,連說話都磕巴了:“桃子姑娘……她……她……”

老鮑卻沉吟起來,忽道:“那個何校尉也沒見來。”

謝長耳愣了一下,不明所以,老鮑抬頭眯起眼睛來,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又眯著眼睛,回頭看了看不遠處,正拎著桶打算去刷馬的李嶷,忽道:“去跟夥房說,這兩天彆吃羊肉了,上火。”

謝長耳不由愣了一下,也抬頭看了看暮春時節的和煦暖陽,天氣確實漸漸熱起來,但實在不明白老鮑為什麼莫名其妙說出這樣一句話,隻得撓了撓頭發,百思不得其解。

鎮西軍與定勝軍又一起往西行了數百裡,在潞州作彆,鎮西軍掉頭往北,過並南關去接應裴獻大軍,而定勝軍則仍舊向西,進了洛陽城之後休整片刻,又從洛陽駐軍中抽出萬餘精兵,合計兩萬餘人,由崔琳親自領兵渡過黃河,去抄段兗的後路。

那崔公子出兵之後,依約每隔三日便遣出快馬,向李嶷所率鎮西軍送出急報,通告行軍至何處。

裴源此刻方才放下心來,說道:“這個崔公子,還算守約。”

“咱們拿捏了洛陽的糧道。”李嶷道,“崔倚雖到了廬州,但若是失了洛陽,崔家就失了逐鹿天下的資格,崔琳不得不想著這點。”

裴源默然,比起孫靖的咄咄逼人,崔家那日益蓬勃的野心,更令人覺得擔憂,但此刻還不是擔憂這些的時候。鎮西軍一路向北,朝行暮宿,這一日終於渡過皺紗河,再過數日,料想便能與裴獻大部會合了。

當晚宿在皺紗河邊的許家??,許家??本不過就是山腳下一個村子,不過幾十戶人家,村人見大軍過境,嚇得魂飛魄散,扶老攜幼,紛紛逃到山裡去了。

幸好時氣已經暖和,於山間過夜應當無礙,鎮西軍士卒怕生誤會,也不便追逐解釋,便在村外紮營,想必明日大軍開拔,這些人自然會從藏身的山間回到村中。

李嶷例行巡營停當,回到帳中歇息,方睡了片刻,忽然覺得不對,忙起身叫醒了裴源,問道:“定勝軍遣出的快馬,是該今日至此?”

裴源點了點頭,說道:“想是路上耽擱了,此時還未到。”

這也是常有之事,兩軍相隔,路途遙遠,鎮西軍又在不斷前行,前幾日陰雨連綿,有一騎便迷路了,直到幾日後定勝軍後發的另一騎快馬急報都到了,又過了兩日,先前那一騎才姍姍尋到鎮西軍營中。

“不對。”李嶷就案上執了油燈,照著輿圖與裴源觀看,“你看,如若每隔三日遣出一騎,那咱們越是往北,那每騎到營中,與上一騎相隔時間,便要越久。”

裴源仍舊不解,鎮西軍不斷往北,定勝軍不斷往西,若是三天一騎,由定勝軍中來,必然其道路增長,而時間亦需得更久,而定勝軍中遣出的快馬,確實抵達鎮西軍中時每次間隔的天數不同,越來越慢。

李嶷取出紙筆,他記性甚好,將定勝軍遣來第一騎的日子便寫在紙上,又一一將定勝軍這些時日遣來的快馬抵達鎮西軍中的日子列了出來,然後一一計算,每算一次,便在輿圖上畫一個圈,以作記號。

裴源從他開始計算馬匹腳程的時候便知道不妙,待他算得大半,忽然一陣夜風吹入帳中,隻吹得油燈火苗搖曳不定,映得那輿圖也忽明忽暗,待得李嶷在輿圖上畫出最後一個圈,夜風早息,但黑沉沉的夜色中,一道閃電忽然劃破長空,照見李嶷的臉色,卻是麵沉如水。

裴源看著輿圖上的那一列紅圈,喃喃道:“看起來,好像是對的。”李嶷冷笑道:“看起來全是對的,那定然就是假的。兩軍相行,雖然每日皆行七十裡,但一路上各種情狀,或逢山需繞道,或遇水需得架橋,或突然遇敵接戰耽誤兩三日,他崔琳便是天縱奇才,但率著兩萬多人,途中又怎會不因故有任何耽擱,每隔數日皆行到該行之處,再遣出快馬急報?這些紅圈越是對的,那這些快馬急報就越是假的,他根本就沒按照約定的行軍之途行軍,而是算好了腳程,每隔三日朝我們遣出快馬罷了。”

裴源心中大駭,崔琳既沒有按照約定之途行軍,那所謀何事,不問可知。

裴源張嘴想說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李嶷又朝輿圖上看了看,忽得道:“他必定是兜了個圈子,朝洛水上遊並南關去了。隻要他奪下並南關,咱們便是有兵在鹿黎,也無半點用處,從此再無法扼製洛陽。”

裴源心中一片冰涼,道:“十七郎,咱們回師相救?”

李嶷搖頭:“來不及了。”

帳外又是一道閃電,隱隱的雷聲滾過,過得片刻,終於下起大雨來。這雨來得極快,風卷著雨,從帳外一直潲進帳內。裴源聽得雨聲如注,心中甚是煩難,李嶷在帳中來回踱了幾步,強笑道:“於今說什麼都沒有用處,咱們還是先與大將軍會合,便是苦戰,也要將段兗殺退。”

裴源點了點頭。

李嶷所料不錯,崔琳過了黃河便分兵兩路,借口要先取曹州,一路由他自領,過疇河,徑直西行,一路由崔璃與何校尉帶領,從螟蛉山往西,相約攻克曹州後,再在漳水埠會師。

那何校尉極有本事,名義上是崔璃領著五千定勝軍,其實軍事大略都聽她,因此順順當當就拿下了曹州。然後崔璃與她率軍南下,在漳水埠苦等崔琳,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依約都已經過了三日,崔璃心中疑惑,便對寇渚道:“大軍失期,莫不是出了什麼事吧?”

寇渚道:“公子素來擅兵,帶著一萬餘人,便是攻克州府亦是夠了,想是不能出什麼大事的。”

話音未落,忽然隻聽帳外一陣喧嘩。原來崔璃叫了寇渚來密談,自然令人守住帳門,不令閒人靠近,偏那何校尉正要來見崔璃,被兵卒阻攔,她倒還罷了,桃子先橫眉冷對,與那兵卒爭吵了兩句,因此有喧嘩之聲。崔璃朝寇渚使了個眼色,寇渚忙迎出帳外,將那何校尉請進帳中。

崔璃對這個何校尉甚是忌憚,滿麵堆笑,還不待他說話,那何校尉便道:“璃公子,便要向您請軍令,我要先折返去尋公子。”

崔璃一怔,說道:“大軍失期,我也心中著急,但這個時節總是陰雨連綿,道路難走亦是有的。咱們再等一等,沒準明日大軍就到了。”

那何校尉不知為何,今日臉色分外冷沉,隻淡淡地道:“璃公子,我本有公子的令牌,此時向您稟報一聲,我這便去了。”

說完,隻匆匆朝他行了一禮,轉身出帳上馬,竟然立時帶著數十騎馳出營去,再不回顧。崔璃見她這般無禮,一時氣得手足冰涼,寇渚見他麵色不好,連忙安慰道:“她既有公子的令牌,便由她去吧。就算到時候再說起來,她也是心係公子安危。”

崔璃氣得過了半晌,方才道:“此女跋扈,真沒有半分將我放在眼裡!”

想到她之所以這麼跋扈,還不是仗著崔琳的寵愛,崔璃心下越發難耐,但這一腔憤恨,無處可宣泄,拿定了主意,打算就待在這漳水埠,看那崔琳來的時候,還能挑剔自己什麼。

崔璃心中鬱悶憤恨不提,隻說何校尉隻帶了數十騎馳出大營,過曹州而不入,不過兩三個時辰,就跑出近百裡,看看天色將晚,這才打尖休息。

桃子從腰包裡摸出一個麥餅,遞給何校尉,她搖了搖頭,說道:“我吃不下。”

桃子將麥餅硬塞在她手裡,又遞給她一壺水,說道:“不論如何,都得先吃乾糧。”又勸道:“校尉,或許是你想差了,公子必不至如此。”

她憂心如焚,此時麵色卻還淡淡的,說道:“我不會想差的,公子必是如此。”她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麥餅,又喝了一口水,說道:“他忌恨李嶷,又惱鎮西軍奪鹿黎挾製東都糧道,此番他瞞過我,定然是率軍奔並南關去了。”

桃子欲語又止,過了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道:“那現下咱們……”

她搖了搖頭,神色皆是疲憊之態:“定然什麼都來不及了,可是我……我心中難過……”

她語氣一軟,隻覺得滿腔酸楚,再難言語。

她們一行連續急行軍,又過了好幾日,方才追上定勝軍後營行得最慢的輜重,得知果然崔公子親自領軍,已經奪得並南關。再行得數日,到了建州城,方見到崔公子。

暮春近夏,城外草木深。她連日急馳勞累,風塵仆仆,進到城中,也並不更衣梳洗,徑直去見崔公子。定勝軍自奪了並南關,崔公子便住在建州郡守府中,這郡守府行製不大,不過幾楹青磚屋舍罷了,但院內外有幾棵老槐,此時正是槐花盛放的時節,槐蔭細細,一嘟嚕一嘟嚕的槐花夾在枝葉間開得潔白,院內滿是淡淡的槐香。

院中槐樹下設著一張案幾,那崔公子坐在案幾後,案上放著軍報之屬的文書,他卻在兀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方才回過神來,抬頭看了她一眼,卻是牽起嘴角,淡淡地一笑,說道:“阿螢,你來得正好,我正想你素日愛吃槐花角子,這槐花開得正好,我命人替你摘些槐花做角子吧。”

她心中雖氣惱激蕩,但這一路行來,早已經平複大半,此時見到他,也隻是問:“節度使知道你如此行事嗎?”

他又是淡淡一笑:“阿螢,父帥早就予我臨陣決斷之權。”

這是率大軍出幽州的時候,闔軍上下儘皆知曉的,還沒待她說話,就聽見他不緊不慢的聲音又道:“阿螢,你明知道我如此行事,是為李嶷所迫。他派兵去鹿黎的時候,你就知道鎮西軍挾製東都對我崔家十分不利,若不反擊,此後李嶷仗著勤王名義,步步逼迫,如之奈何。”

她明知他早就會有這般說辭,但此刻聽在耳中,竟覺得有幾分刺耳似的,過得片刻之後,方才道:“公子,你是早就知道了吧?那天晚上,我看到林中有宿鳥驚飛,想必是你遣人跟蹤我,又或是,你親自去看我到底出營做什麼去了。”

這句話沒頭沒腦,但他瞬間就知道她是在說什麼,頓時胸腔中好容易按捺下去的那股怒意,便又“砰”地炸開了,像是被人從肋下捅了一刀,喉間似乎隱隱又有血腥上湧,他強壓住心頭洶湧的酸楚和恨意,卻隻是笑了笑:“阿螢,你說這些,是要因私廢公嗎?”

“桃子說公子是因為急火攻心,憂思過度,才會吐血的。”她說道,“那晚公子定是知道了我與李嶷相會吧,因此銜恨在心,所以後來公子才借口曹州之事支開璃公子和我,親自率軍奪取並南關。”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倒仿佛一聲歎息似的:“若說因私廢公,公子此舉,難道不是因私廢公嗎?”

一朵槐花的花莢從枝頭墜落,“嗒”一聲輕響,落在案幾上。他有些悵然地看著那朵槐花的花莢,這花開得細密綿長,住進這個院子的時候,他就心想,阿螢素日喜歡吃槐花角子,若她來時,自己定要命人做槐花角子與她吃。在院子的東北角上,有一座小小的內院,房舍精致,也是他特意命人灑掃停當,專門留與她的。

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她是自己要愛護一生的人。

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兩個人竟然就如此生分了,她還站在他的麵前,仿佛觸手可及,但他知道,已經是咫尺天涯,遙不可及。

他慢慢笑了一笑,笑中似有無窮無儘的苦澀:“阿螢,你為了李嶷,就來質問我?並南關何其要緊,你為了兒女私情,置我崔家的利益於不顧?”

她倔強地抿了抿嘴角,最後隻是說:“公子行事之前,應該遣人急報節度使,這是大事。”

他往後倚靠在椅背上,語氣變得輕鬆起來:“阿螢,你連日趕路,也累了,先回房歇息吧。奪下並南關之後,我早已經遣人告知父帥了,想必就在這幾日,父帥的回信應該也快要到了。”

她抬起如水般的明眸,注視了他片刻,不再發一言,轉身離去。

沐浴更衣之後,已經是黃昏時分,她已洗去一路風塵,獨自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用布巾擦拭著頭發。恰好桃子從外頭進來,見狀便上前接過布巾,替她擦著頭發。忽然,桃子看到窗前幾上放著一盒槐花角子並筷箸諸物,那角子早就已經冷透了,全都粘在了一起,紋絲未動的樣子,桃子忍不住歎了口氣,勸道:“校尉,細究起來,公子此事倒也不算錯,不過是急切些罷了。”

她淡淡地道:“公子隻謀算眼前利益,卻沒想過李嶷其人的脾氣稟性——他天性聰穎,又最是護短,對在意的人或事,隻要傷其分毫,必窮儘九州之力索之。之前咱們定勝軍出幽州,自稱勤王之師,此刻卻倒戈相向,奪並南關,陷裴獻於危局,李嶷此後必不會再信任定勝軍,亦從此將公子視作心腹大患。李嶷謀略過人,假以時日,隻怕他會用更狠厲百倍的手段報複回來,到了那時候,隻怕悔之晚矣。”

桃子不由愣了愣,過了半晌,方才道:“校尉,那你這到底是擔心李嶷,還是擔心公子?”

“我誰也不擔心。”她淡淡地道,“便是公子,這一切不正是他想要的嗎?”

桃子雖然是個聰明伶俐的姑娘,此刻也糊塗起來,隻是不便再問什麼,於是手上忙碌,將阿螢的頭發擦乾,又替她將頭發束了起來,這才出去打水。

桃子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院外,阿螢心中其實有滿腔煩惱,隻是誰也不便說罷了。她怔怔地出神片刻,忽然聽到輕微的聲響,原來是下雨了。一下起雨,暮色就迅速濃重起來,這院中本來就有一棵極大的槐樹,樹葉遮天蔽日,越發顯得光線晦暗,枝葉間疏疏地漏下雨絲,過得片刻,院中已經落了薄薄一層槐花。

自有春愁正斷魂,不堪芳草思王孫。

落花寂寂黃昏雨,深院無人獨倚門。

暮春近夏,這雨下起來,十分纏綿惱人。

李嶷走進帳內,甩去鬥笠上的雨水,將鬥笠靠在帳邊。已經入夜,帳中隻點了一盞油燈,燒的是芥子油,氣味不大好,一燈如豆,隻能朦朧照見丈許方圓。又因駐紮在山間,山風時不時便吹入帳內,隻吹得那盞燈的光焰搖動不已,帳中也晦暗難明。

便在此刻,裴源拿著兩個菜團子進來——今天全軍上下吃菜團子,每個都有拳頭大,雖然摻了不少豆粕和野菜,但急行軍途中,有這等紮實的吃食果腹也算不錯了,兩個人就在帳中席地而坐,靠著馬鞍啃著菜團子,裴源道:“這山裡壓根就沒有路,實在是走得太難了。”

他們因為肘腋生變,立時便改了軍略,拋棄輜重,全軍急行至此,但李嶷渾不在意,咬了一大口菜團子,說道:“沒有路也得走,我算過了,隻有趕在後日之前到雀鼠穀,才能有三分贏麵。”稍一頓,又道:“若是明日入夜前能至,就有五分贏麵。”

雀鼠穀顧名思義,是其地勢險要,唯有雀鼠這般機靈小巧之物方才能存身過穀,這般陡峻狹仄之地,方能截殺段兗的八萬大軍。為了趕路,李嶷留下了帶著輜重的後營,率隊一路急行至此,因雨天道艱,一路還有小股不斷掉隊,如今餘下也不過八千餘人。以八千對八萬,縱然有雀鼠穀這般天險,也難有多少勝算,何況他們還未見來得及趕到雀鼠穀。

裴源這般憂心如焚,李嶷似乎成竹在胸,並不顯露於形色。自從知道崔家定勝軍生變,倒戈奪了並南關,李嶷便是這般模樣。

一路急行軍至此,李嶷人更黑瘦了一些,因為睡得少,兩隻眼睛都摳摟了,愈發顯得眼窩深,眼睛大。他說:“阿源,你不要急,定能替你阿兄報仇。”

原來就在十數日前,已經登基稱帝的梁王李桴,見李嶷不肯回軍相救,崔家定勝軍對蔡州之圍不理不睬,慌亂之餘,聽信了李峻之言,強令裴湛向裴獻求援,裴湛無奈,隻得快馬朝裴獻送出急報,而裴獻素來忠心耿耿,自不能坐視君主被圍,早令自己的次子裴洊帶了一支兵馬,急行南下以解蔡州之圍。等到了蔡州城外,裴洊與段兗大戰一場,本來已占上風,偏偏此刻城中的李桴,竟趁著戰事混亂,帶著李峻與李崍偷偷出城準備逃走,結果出城不久,就被段兗發現,即令自己的長子段甄前去追截。裴洊為了救李桴等人,率隊奮勇而戰,終於掩護李桴等人返身逃回城中,而裴洊落馬受傷,雖然被部下及時搶回城中,但一時傷重,險救不及,便是傷愈之後,終因筋骨受損,卻是再難上陣了。

饒是如此,不論是在蔡州艱守城池的裴湛,還是裴獻由軍中傳給李嶷處的軍報裡,皆隻字未提,反倒是李嶷心細,詢問前來傳書的急足,大將軍如何?可否康泰?飲食如何?能睡幾個時辰?急足神色稍微猶豫,猶想隱瞞裴洊之事,卻被他看出端倪來,這才問出裴洊傷情。

裴源不再說什麼,起身去案幾上拿了燈,這才照見地上角落裡有個火盆,火盆裡七零八落架了些柴禾,他拈了根細柴,蘸了一些燈油,然後就燈上引燃那細柴,耐心地在火盆中架好了火,這才不知從哪兒又拎出一把已經灌滿水的鐵壺,穩穩地放在火盆上。

“晚上你喝口熱水吧。”裴源說,“也把濕衣烤一烤,明日還要趕路呢。”

不待李嶷說話,他又道:“士卒帳中都有,便是值宿巡夜的人,也都有熱水。”

李嶷這才不言語了,蹲在火盆前,皺著眉又將柴枝重新搭了一下,火焰漸漸燃得更大些,帳中也漸漸暖和了許多,火焰烘烤著他身上的濕衣,騰起一層細細的白霧來。

段兗圍困蔡州一旬有餘,見李嶷著實不肯上當,裴獻在汾州又與孫靖大戰數場,雙方各有勝負,但裴獻領大軍且戰且往東,孫靖親率之師數次追擊不力,段兗這才悻悻地率軍撤到晉州,在晉州與孫靖遣來的數萬部眾彙合,並得到了無數糧草補給、萬餘新兵,並八九千民伕,號稱十萬大軍,方從容沿著太嶽山麓迤邐而下。

這日倒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暮春近夏,草長鶯飛,山間林木生發,十萬大軍何等浩蕩,行軍之列,遠遠望去,前不見首,後不見尾。段兗騎在馬上,他的長子段甄跟在他馬側,他們父子數十年在軍中,自有默契。見日頭過頂,初夏的暑意漸漸灼人,段甄便從鞍邊解下水囊,拔開塞子遞給段兗,段兗捧著水囊猛灌了一氣,抹了抹唇邊的水漬,又遞給段甄,段甄剛接過水囊喝了幾口,忽然前軍騷動起來。

原來雀鼠穀口,豔陽之下,卻有數騎佇立,當先一人騎黑駒,持長弓,背著滿滿一囊箭,鞍側還掛著劍與長槍,他身後幾騎卻各舉旗幟,拱衛在其身後,最大最顯眼的一麵旗幟,玄底繡金,卻是“平叛大元帥”數個燦然大字,另有數麵旗幟,卻是“鎮西節度使”“北庭都督”等等駭人聽聞的名銜。段兗大軍頓時闔軍震動,知道這是傳說中勤王之師的主帥、皇孫李嶷。

段兗聞訊,帶著中軍諸將策馬上前,遙遙望見李嶷一騎橫弓傲然而立,而三軍儘駭,段兗便知道,今日上來己方就先輸了氣勢,而且這李嶷立在穀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樣子,他的身後又是赫赫有名的雀鼠穀,著名的險要之地,他既大剌剌立在穀口,不言而喻,這穀中必有陷阱,不能貿然行事。正思量間,忽然聽到不遠處那李嶷朗聲道:“段兗,你今日可敢與我一戰?”

段兗還沒答話,段甄便沉聲道:“大將軍,待我上去與他一戰。”

段兗略一思量,知道自己這長子素來驍勇善戰,為人又精細,當下便頷首應許。段甄從親衛中接過陌刀,整束停當,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穀口的數騎,便策馬朝李嶷衝去。

李嶷見一騎突然衝出,不慌不忙,從身後所負箭囊裡抽了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瞄準了段甄。段甄雖見他張弓搭箭,亦不如何慌張,一來是隔得甚遠為箭力所不及;二來他全身披甲,頭上更戴了厚重盔帽;三來他頗有自信,手中這陌刀定能格擋斬落羽箭。誰知方馳出數步,李嶷已經一箭射出,那一箭之勢何其迅疾,直如閃電一般,已經破空而至,他手中陌刀去橫擋已經萬萬來不及,隻聽“啪”一聲,羽箭已經正中段甄右眼,他眼中劇痛入腦,頓時跌下馬來。

這一箭雖快,但幸得入眼不深,段甄跌下馬後掙紮著想要拔出箭來,李嶷已經又是疾若流星的一箭,正射中他的腳踝,這一箭之力極大,箭支竟然穿透他的腳踝,射斷他的筋骨,令他掙紮不能再起。

段兗軍中諸將見段甄中箭落馬,儘皆大駭。又見李嶷這一箭射穿了段甄腳踝,哪裡還忍得住,早有三人越眾而出,搶著策馬上前,想要救助段甄。

李嶷不慌不忙,連發三矢,每支箭都射穿一人的眼窩,三人哼都沒哼一聲,儘皆落馬而死。

此時段兗全軍早就驚駭莫名,明白過來,適才李嶷定是故意沒有射死段甄,就是為了引得眾將相救,誘殺更多人。

他弓箭如此厲害,一時連段兗都大驚失色,沉聲阻止再有人上前,十萬大軍隻眼睜睜在穀口看著百步開外的段甄不斷掙紮。段甄方一手扶地,掙紮著站起,李嶷又是一箭,將他另一條腿射穿,段甄悶哼一聲倒地,複又掙紮著挺起身來,段兗心如刀割,卻不敢令人上前相救。

僵持片刻,段兗終於沉下心來,便令一名督尉率五百精兵作前鋒,為什麼隻選了五百人,蓋因穀口狹小,便有再多的人,也鋪陳不開。這督尉極是勇猛,一聲令下,五百騎兵直向穀口衝去,李嶷卻不慌不忙,張弓又發一箭,這一箭卻正中段甄胸口,段甄當即撲倒身死。五百騎兵眼睜睜見著段甄死在觸手可及之處卻相救不及,氣勢不由為之一滯,李嶷射出這一箭,打馬回身便走,連同他身後掌旗的數人,也掉轉馬頭,頭也不回,拱衛著李嶷退回穀中。

五百輕騎毫不猶豫追入穀中,段兗遲疑片刻,卻並沒有阻止,這五百騎進入穀中之後,頓時廝殺聲大起,不過一炷香時分,穀中複又安靜下來,甚至聽得見鳥鳴啾啾,但那五百騎竟沒有一人一馬從穀中回來,仿佛那五百騎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一般。

段兗在穀口目睹,心中大駭,麵上卻不敢顯露半分,正猶豫要不要再遣一隊前去察看,忽然眼前旗幟閃動,卻是那鎮西軍中十餘騎高舉著旗幟,竟然又護著李嶷從穀中出來。李嶷仍舊騎著黑駒,手持長弓,神色閒適,仿佛剛才那五百騎從來不曾存在一般。他出了穀口,對著不遠處的段兗不屑地一笑,卻是突然提韁策馬,直朝段兗中軍處直衝過來。這一衝之勢何其猛烈,雖隻區區十數騎,但聲勢驚人,便似有千軍萬馬一般,段兗知道此時絕不能退,一退便陣腳大亂,立時大聲下令,卻是也親自領著中軍,迎著李嶷直衝過去。李嶷早已經張開了弓,段兗心中一驚,左右連忙護衛,誰知李嶷這一箭根本不是射向他,而是射向他身後的纛旗,纛旗所係的繩索被他一箭射斷,“啪”的一聲,旗幟便從旗杆上滑落。

隨著旗落,穀中忽衝出無數鎮西軍,齊聲發出震天的呐喊,那喊聲便如地動山搖一般:“段兗死了!段兗被皇孫射殺了!”

穀口狹窄,段兗大軍隻能排成一字長蛇陣,迤邐數裡,除了最前端的幾百人,後麵的人壓根看不到前麵發生什麼事,隻聽說李嶷守在穀口,箭無虛發,射死了段甄並好幾名大將,且五百騎入穀之後亦被他斬殺殆儘。軍中早就人心惶惶,此刻聽到震耳欲聾的喊聲,排在稍後的人眼見纛旗被斬落,便儘皆信了段兗已死,更兼李嶷親率十數騎已經殺入段兗陣中,他箭如流星,一箭便射落一人,段兗身邊諸將,轉瞬便被他射殺十數人,親衛相顧駭然,護衛著段兗打馬便走。

李嶷射空了箭囊,反手提起長槍,殺入陣中。不過轉瞬,裴源領著鎮西軍大隊已然殺至。裴源與李嶷的槍法出自同門,兩人進退極有默契,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片刻之後,在他們身後隻留下無數屍首。段兗諸軍被殺得嚇破了膽,又信了段兗身死,頓時亂了起來,偏這穀前道路狹窄,無數人返身而逃,相互踐踏,一潰千裡,混亂難擋。

李嶷與裴源帶著鎮西軍便如同牧人驅趕牛羊般,一路緊緊衝殺,段兗諸部竟不敢返身而戰,一潰退出十數裡,直退到鶴突峪。這裡名為鶴突峪,就是因為地勢如鶴喙,羊腸小道在山壁之上,另一側卻是懸崖。段兗早知道不好,本來想在鶴突峪之下收攏諸部,但偏這次又有一萬多新卒,又有近萬民伕,這些人從未上過戰場,便是如同被捅了馬蜂窩一般,亂糟糟的,段兗諸軍剛剛立住腳,偏又被這些人衝散,段兗長歎一聲,隻能率了最精銳的中軍諸部掉頭往西。鎮西軍追至鶴突峪,那一萬多新卒與近萬民伕逃竄踩踏,不少人被擠得掉落懸崖,所謂十萬大軍,就此一潰千裡,分崩離析。

李嶷率部緊緊相逼,數次追上段兗,段兗也仗著雖敗而身邊所餘皆為精銳,數次返身而戰,但每次皆被李嶷親自領兵衝陣,不過幾個回合,段兗便敗下陣來,更有一次,被李嶷射傷右臂,再也無法抬手,幸得部下拚命上前,將段兗搶回陣中。饒是如此,到天黑之前,兩軍五次接戰,段兗連敗五次。鎮西軍雖略有傷亡,卻越戰越勇,尤其李嶷,長槍槍尖鈍了之後,便又換了劍,長劍之上,淋漓全是血漬,他身上鎧甲亦如浴血一般。段兗最後一次接戰,見夕陽之中,李嶷於陣前策馬而立,臉上雖有汙漬血跡,卻威風凜凜,直如今日在穀口一般,又如同他手中長劍,雖然浸滿血汙,卻鋒芒如雪,銳利如故。

段兗長歎一聲,自知不敵,率軍回馬遁逃,李嶷一直追出近百裡,直迫得段兗連滾帶爬,逃過無定河,方才不再追擊,隻是掉轉馬頭回去,將段兗扔下的部屬、輜重、糧草逐一收拾。

段兗這一場大敗,十萬大軍幾乎化為烏有,裴獻掉頭北上,與李嶷會師太原。太原刺史賀慊本就是先帝手裡的將領,雖受孫靖之恩,但見鎮西軍兵臨城下,他思慮再三,自知難敵李嶷,終於出城降了,自此勤王之師收複太原。

裴洊將養了這些時日,傷勢已經好了許多,隻是仍行動不便,他是被人抬著進了太原城的,李嶷親自來看他,他自知身廢,卻強顏歡笑,說道:“聽聞殿下在雀鼠穀二進二出,破段兗十萬大軍,好生威風,阿源亦道殿下是替我好生出了這口惡氣。”

一句未了,兩人儘皆黯然。李嶷與裴源一起在鎮西軍中,裴源這位阿兄,便如同他自己的手足一般,此刻他心下難過,隻得勉力安慰了幾句。待出得屋子,抬頭忽見院中榴花盛放,灼灼照人眼,隻聞風吹來蟬聲細細,原來已經是夏意濃時了。

他在太原城中又耽擱了一個旬日,主要是大軍需要休整,千裡奔襲,連場苦戰,到了此刻,終於能緩一口氣,饒是如此,仍舊是秣馬厲兵,安頓傷卒,訓練新卒,預備糧草,種種雜事不一而足。

這個旬日過後,裴獻便留守太原,而李嶷帶著鎮西軍大部南下,逼近潼關。

潼關為西長京鎖鑰,易守難攻,孫靖雖隻有幾千兵馬在此,但踞雄關,阻萬軍。李嶷如何不知道厲害,劍走偏鋒,率著兵馬從王屋山邊上繞向東去了。

這日大軍正歇在一個名叫六鬥的小鎮子上,裴源卻親自送來了要緊的軍報。原來段兗一敗之後,再難收拾,索性帶著殘軍到了嚳州,在嚳州的本是他的舊部王勉,見從前的上司這般狼狽,挺身而出,將自己的三萬兵馬也儘交段兗,由段兗率領,渡洛水直襲洛陽。

而洛陽與建州、並南關皆由崔家定勝軍把持,定勝軍大部由崔倚率領,皆在淮水之左,洛陽雖是東都,駐軍卻不甚多。

他們這一下子奇襲,卻是起了猛效。崔琳本在建州,建州城池極小,卻比洛陽更好防守,但那崔公子怎肯舍棄洛陽,因此立時便親自率軍從建州而出,相救洛陽。

李嶷聞得此情形,卻搖了搖頭,說道:“崔子隻怕要上當。”

裴源問道:“那個崔公子,他要上什麼當?”

李嶷隨手在輿圖上一指,說道:“在怛州的鄢逯,從前被段兗救過命,又是孫靖一手提拔起來的猛將,他手裡有兩萬兵馬,從怛州過洛水,有一條小路,可以包抄回來,雖是山道,但能行大軍。段兗一敗至此,不會隨意帶著幾萬人就去硬攻洛陽,他必是設下了圈套,要伏擊崔琳。”

裴源聽得瞠目結舌,看了看輿圖,又看了看李嶷,說道:“你怎麼知道段兗會和鄢逯聯手,他們怎麼做圈套?”

李嶷說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又道:“段兗雖敗於我,但他是沙場宿將,被逼到絕境,必然搏命一擊。他能用的人和兵馬,我都細細揣摩過。”言訖,指了指輿圖中洛水之畔的某個地方,說道:“他必是在此處下手,除了此處,再沒有更利於伏擊的地方了。”

裴源看了看輿圖,又看了看李嶷,忽問:“那咱們……”

“這種熱鬨,當然要去看。”李嶷嘴角上揚,卻露出一個譏諷的冷笑,“那個崔公子,背信棄義。若不是他,蔡州怎會被圍,裴大將軍又怎會數次遇險?若不是他,阿洊又怎會受了重傷,竟致此生殘廢。不去親眼瞧瞧這熱鬨,咱們豈不枉受了那些冤氣。”

裴源欲語又止,過了片刻,方才道:“十七郎,若是那崔公子真中伏危險,你會救他嗎?”

李嶷道:“我是去瞧熱鬨的,救什麼救。”

夏日晝長,又因為連日天晴,著實有幾分暑熱。到了黃昏時分,蟬聲越發聒噪起來。桃子帶著人做了十幾甕消暑的湯羹,汲得井水浸涼了,又帶著人送到城牆上,給值守的定勝軍士卒解暑。

阿螢已經換了一身校尉的服色,親自在城牆上巡守,見她送湯羹來,也嘗了一碗,籲了口氣,問道:“去建州的人回來了嗎?”

桃子搖了搖頭,說道:“沒有。”

原來當時阿螢在建州城中隻住了兩日,便說洛陽城防需得有人負責,而崔璃遠在曹州並未被召回,她便要到洛陽守城。那崔公子明知她不過是借口,隻是不願意與自己同在建州,心中百味陳雜,也不知道是惱恨更多,還是沮喪更多,但也並未與她再起爭執,隻是遣了一支兵馬,好生將她護送到洛陽罷了。

此番段兗帶著數萬大軍,氣勢洶洶直撲洛陽而來,她一邊安排城防之事,一邊即遣快馬報與建州城中的崔公子,力陳城防得力,易守難攻,自己會安然守城,勸崔公子一定按兵不動,待段兗攻城不利,再內外夾擊不遲。

但是遣去建州的快馬已經走了數日,按理說應該帶著回信回來了,卻遲遲不至。

桃子道:“或許公子還沒決斷……”

阿螢卻搖了搖頭,說道:“隻怕他想左了,以為我仍在同他負氣。”她輕輕歎了口氣,說道:“軍機要務,這不是能負氣的事,我也並沒有同他負氣。”

她到洛陽城中之後,崔公子自然不甚放心,每隔數日,便遣人傳書與她,更有各色吃食玩物,陸陸續續,都派人送來與她。但她確實無心回信,每次快馬馳來,空手馳回,他卻極有耐心,隔了兩日,或又給她寫信,或又送了什麼新鮮玩意來,隻是當著諸人,她不好拒絕罷了。

這一次她寫了信去,卻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但是,事關軍機,這真的不是該負氣的時候。

暮色漸濃,新月初生,月色照著城外的洛水,洛水繞城而過,便是天然的護城河,這也是洛陽極難攻破的緣由。她望著洛水河麵上那粼粼的銀色波光出神。

她總覺得有幾分不安,隱隱約約,仿佛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她硬按捺下心間這種莫名的不安,轉身進了值房,借著剛點燃的油燈,取了一份輿圖來看。

河流山川,在輿圖上已是標注清楚,一目了然,她算了算段兗行軍的路線,又想到沿途斥候發回的各種刺報,心裡的不安卻越來越濃重了。她索性將輿圖放下,微微閉上了眼睛。

這是她的習慣。雖然閉目,但她的眼前卻似乎浮起了一幅巨大的輿圖。在這張虛幻的輿圖上,山嶺是高聳的,巍峨的;河流是激蕩的,汩汩流動的;還有那些兵馬,像密密麻麻的螞蟻一般,在山川與河流間穿行;無邊的曠野,各州府之間往來的商沽、行人;甚至,田野裡耕作的農夫,還有各地的屯糧、丁口、可戰之地、可用之兵……幕天席地,形形色色,全都浮現在她眼前……她驀地睜大了眼睛,匆匆起身,連聲急喚桃子。

桃子聽到她的聲音,也匆匆朝這邊衝過來,何校尉的聲音中透著一絲焦灼:“帶三千人,即刻同我出城。”

桃子不由一怔:“校尉……”

她已經轉身匆匆朝城樓下而去,桃子跟在後麵:“校尉,若是此刻出城,隻怕……”

她已經在城牆下尋到了小白,一邊解開韁繩,一邊道:“有人要伏擊公子,快!咱們得趕快!”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麵令牌,擲向桃子。

桃子聞得此言,再不猶豫,接住令牌,立時便衝進營中去調攏兵馬。

她們出城極是迅疾,出城之後,便高舉火把,一路沿著洛水疾馳。既然明火執仗,當然聲勢極為浩大,也是想借此大張旗鼓,借此驚退敵人之意。然而她們趕到那個名喚黑水灘的地方的時候,還是遲了半步。

崔公子接了她的信之後,並未猶豫,也並沒聽她的勸,立時便帶了一支定勝軍,自建州向洛陽而來。他擔憂洛陽守軍少,又因她在城中,百般放心不下,因此星夜馳援,但不想途中卻在黑水灘中了埋伏。

鄢逯親自帶了精兵在黑水灘,卷甲銜枚,非常沉得住氣,那黑水灘地勢極佳,待崔公子率軍至此,正是半夜最為疲累之時,被設下的絆馬索和陷阱弄得馬失前蹄,鄢逯等人先是從山上放得滾木,然後又潑上火油,便放起火來,一時黑水灘上亂作一團,殺聲震天。

李嶷率著一支鎮西軍,卻是早就悄悄到了黑水灘左側的山上,此時他站在最高處的一塊大石上,居高臨下,俯視戰場。此刻黑水灘上處處被潑了火油,燃起一堆堆熊熊的衝天大火來,在這山上看得十分分明。

裴源站在他身側,不由搖了搖頭,說道:“這個崔公子,還是大意了。”

李嶷並不言聲,隻默默注視著河灘上的戰事。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定勝軍已明顯處於下風,又過得片刻,忽然遠處沿著洛水,隱隱約約似有一隊燈火,再過得片刻,風中隱約傳來呼喊聲,也看得更真切些——那一隊人馬,竟是明火執炬而來,便如同一條蜿蜒火龍一般。而那呼喊聲,因是齊聲大喊,所以也有一句半句,依稀傳到眾人耳中,喊得卻是“定勝軍援軍到了”諸如此類。

裴源側耳聽了聽,又舉目眺望,說道:“這援軍似乎是從洛陽那方位來的,不知道是誰,八成是崔璃吧。”

李嶷默不作聲,隻繼續注視著河灘上的戰事。定勝軍聞得有援軍到來,精神一振。但鄢逯十分驍勇,他全身披甲,手裡持著一柄橫刀,帶著牙兵,親自向崔公子旗幟處砍殺而去,一路勢如破竹,不論何人擋在他刀前,不是被他一刀殺了,便是被簇擁著他的牙兵用馬槊刺中挑開,一時勢不可擋。

而那支援軍極是迅捷,執著火把馳到,立時衝進河灘,一頭紮進戰場,去搶救那崔公子。那隊援軍紛紛將火炬擲在河灘之上,騰出手來拿兵器,河灘上,火光簇簇,竟被照得亮如白晝。裴源看了片刻,忽然失聲道:“那不是何校尉?”

她騎著小白疾馳而來,白馬在河灘上極為醒目,闖進戰場的那一刻,李嶷就看到了,但是他並沒有作聲。她一加入戰事,便明了當前戰局對定勝軍不利,因此抽出長劍,便向鄢逯衝去,試圖圍魏救趙。也正因為她一馬當先,鄢逯身側那些牙兵,無不如同飛蛾撲火一般,紛紛朝她圍攏殺去。

裴源不由轉頭看了李嶷一眼。定勝軍雖有援軍,但鄢逯不管不顧,渾沒將那何校尉的拚命搏殺放在眼裡——蓋因密密麻麻的牙兵湧上來,將那何校尉團團圍住,不遠處的弓弩手更紛紛張開了弓,對準了何校尉。

弓箭的破空聲呼嘯而至,她揮劍擋開了數箭。牙兵裹挾衝殺得更緊密了,小白長嘶一聲,突然奮蹄躍起,這一躍何其迅捷,正好跳出牙兵的包圍,她精神大振,翻過手上的小弩,便朝鄢逯射去。不遠處的弓弩手見情勢危急,齊齊朝著她便是一輪攢射,幾名定勝軍士卒奮力揮刀,替她格擋了幾箭。鄢逯被她那一箭射中小臂,終於扭頭看了她一眼,旋即一刀朝她擲去。這一刀破空而至,極其厲害,她竭儘全力方才揮劍擋開,隻被震得手臂隱隱發麻,那橫刀的刀尖,卻也劃過她的腰腹處。她感到腰上一熱,知道受了傷,卻一聲不吭,弓弩手已經又是一輪齊射,她勉力格擋,身子晃了一晃,終於被一支箭射中手臂,知道今日隻怕要不好。

鄢逯一擊不中,再不理睬她,回身接過牙兵遞上的一柄馬槊,槍尖一挑,竟將崔公子身邊的一名親兵刺了個對穿。他大喝一聲,執著馬槊直朝那崔公子衝去,何校尉被牙兵圍攻阻隔在數十步開外,雖然奮力搏殺,竟然不能靠近一步。那崔公子雖然被親兵護衛,但那鄢逯神勇難敵,不過片刻,竟然就刺死好幾人。

再戰得片刻,何校尉漸漸力竭,定勝軍諸人死傷慘重,桃子亦不知被困在何處。何校尉心中焦急,忽然又聽得身後弓弩弦響,勉力策馬躲閃,忽有一騎持長刀向她砍來,她心知萬難幸免,隻怕自己此刻便要命喪刀下,忽然聽得一道淩厲的破空之聲,卻不知從何處射來一支羽箭,瞬間將那敵騎當胸射穿,那人頓時跌下馬去。她匆匆看了一眼,隻見那箭支極長,不是戰場上的尋常之箭羽,身後敵人複又砍殺上來,隻能奮勇相搏。

鄢逯卻已經殺到了崔公子麵前,崔公子早就持了長劍在手,但鄢逯怪笑一聲,馬槊一挑,便要將那崔公子從馬上挑下來,此時斜刺裡衝出一騎,擋在崔公子馬前,正是陳醒。他本已負傷,但此刻便如搏命一般,不管不顧,與鄢逯纏鬥在一起。十數招後,鄢逯大喝一聲,正刺中陳醒胸腹,陳醒劇痛之下,卻伸手緊緊抓住鄢逯的馬槊,鄢逯應變極快,當下撒手,隨手接過牙兵手中的橫刀,狠狠刺進陳醒胸口,陳醒當即落馬。

阿恕大吼一聲,撲上前來,想拖走受傷的陳醒,但被牙兵重重纏住,崔公子隻叫了一聲阿恕,忽然腰間一熱,鄢逯已經一刀刺破他的腰腹,頓時鮮血噴出。阿恕如同瘋了一般撲過來,四五個牙兵齊齊用橫刀朝阿恕身上砍去,鄢逯重新從地上拔起馬槊,就朝崔公子胸膛一挑,四周火光照得分明,但見崔公子右胸被他刺得鮮血淋漓。阿恕大喝著一躍而起,全身浴血,手中單刀脫手擲向鄢逯,鄢逯閃避之餘,槍尖一滑,深深紮入那崔公子的肩頭,直刺了個對穿,將他整個人挑起。阿恕此時撲上去,終於抱住崔公子,馬槊長杆“哢嚓”一聲斷裂,兩人旋即落入河水之中。

話說山上的李嶷射出那一箭之後,便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屏息凝神,對準山下的戰場。他這弓箭悉是特製,射程極遠,也唯有他這般臂力,方才能拉開此弓,從山上這麼遠放箭射殺河灘上的敵人。裴源看了看戰場,又看了看他,終於忍不住問:“你不是說不救的嗎?”

李嶷並不言語,隻是又射出一箭,便又洞穿一名敵人。不過片刻,他一箭接一箭,居高臨下,將圍在那何校尉身邊的牙兵儘皆射死。一時之間,竟然在那何校尉周圍,撲倒著密密麻麻十來具屍首。餘下的牙兵儘皆大驚失色,不知道是何處放出的冷箭,但是這般箭無虛發,實在是駭人聽聞,而何校尉這才策馬轉身衝向崔公子,不想正看到鄢逯從地上拔起馬槊,將渾身是血的崔公子肩頭刺了個對穿,她大叫一聲:“公子!”拚命撲過去,但搶救不及,眼睜睜看著阿恕抱住崔公子,兩人落入滔滔河水之中。

鄢逯見她一騎直衝過來,便獰笑一聲,接過牙兵遞上的馬槊,便朝她刺去,不想忽然一箭破空而來,直直穿透他的胸膛,他身子晃了一晃,立時落馬。

本來那崔公子落水,定勝軍大敗已定,但鄢逯卻突然被冷箭射中,他身邊牙兵一時不知所措,愣了片刻,方才轟然湧上去扶起鄢逯,卻見那箭支穿胸而過,竟是刺破了心臟,而鄢逯已經氣絕身亡。

那邊山上,李嶷射出這一箭,方才收起長弓,翻身上馬,說道:“衝下去。”謝長耳不再遲疑,立時吹響號角,鎮西軍諸將士一躍而起,從山間奔襲而下。

鄢逯所率之軍本來大獲全勝,不料主帥突然被冷箭射死,兀自驚惶之餘,突聞山上喊殺聲震天,敵人奔襲而下,頓時再沒了戰意,回身便逃。鎮西軍皆是輕騎,又是居高臨下,衝鋒之時何其迅猛,幾乎是一瞬間便從山上衝到河灘之上。定勝軍本來極是疲累沮喪,又不知來者是敵是友,待看清是鎮西軍的旗幟,方又驚疑起來。

何校尉早已經筋疲力儘,傷處血湧不斷,此刻她撲在河邊,焦急萬分地看著河水,夜色中濁浪滔滔,哪裡還看得見什麼。她眼見崔公子被馬槊刺穿,渾身是血地落入河中,被湍急的河流衝走,心下明白,隻怕他早無生還的希望,但又存了萬一的指望。她回首焦急地尋找,但河灘上並無可漂浮借力之物,她咬一咬牙,正待要躍入河水去尋救,忽然被人攔腰抱住。

鎮西軍追逐著鄢逯部下殺去,河灘上的火光熄滅了大半,夜色濃重,河灘上晦暗難明,她扭過頭來,看到抱住自己的人,果然是李嶷。那匹黑駒佇立在他身後不遠處,馬鞍旁掛著箭囊,裡麵還有半囊羽箭,箭羽極長,正是適才射殺那些牙兵和鄢逯的箭支。她心裡隻有無窮無儘的憤怒,和無窮無儘的哀傷,他竟然早就來了,卻袖手旁觀,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李嶷,你好……好……”她氣得說不出後麵的話,隻想掙開他的手跳河去救人,但稍一用力,便覺得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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